千里走单骑

千里走单骑

天下大势与一念之动

我不能说在中国“旅游”一说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有的,但我那辈人小时的确不知旅游为何物,我们大都只有“出远门”的概念。从南京回老家苏北,或是去上海,就已经属于“出远门”的范畴。“出远门”十有八九,是为探亲访友,决非冲着山水名胜而去,成年人则多半是出差,游山逛水属附加性质,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约不在少数。就是说,“出远门”怎么着也不是打的旅游的旗号。

“文革”结束之后高考恢复,许多年轻人跨州越府异地读书。这与旅游之风的渐起也许并无必然联系,但我相信大学生一定是那时旅游的主力。别的人群也许并不缺少旅游的兴致,但却缺少一些重要条件。第一是时间,大多数人除了国庆、春节,只有每周的星期天,即使动用国庆、春节各三天的假期,以当时的交通状况(想想看乘火车从南京到上海就要六个小时),也跑不了多远,学生有寒暑假,出远门可以有恃无恐。

其二,得经得起折腾。彼时根本没有旅行社一说,食宿行三项都得自己去忙乎,吃还好说,住宿、乘车,其难无比,尤其是行,以今天的标准,慨叹那时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一点儿不算夸张。单是坐火车就够受的,年纪大些的人吃不消,吃得消也不愿遭这罪,这还没算上买票的艰难。

我们不怕,年轻。更禁打禁摔的身体,更旺盛的好奇心。以我为例,可以乘从北京往南京的火车半道上在泰安下车,凌晨两三点登泰山,又因山上旅社住满,当天就下山赶火车,坐上十多个小时到南京。签了票再上车,已然失去座位,我所谓“坐”火车是站得实在吃不消了,在车厢之间的连接处找地方席地而坐而已。有我这样经历的人太多了,所以那时的风景名胜,总能见到很多大学生模样的人——除了年龄上看怎么也不是中学生之外,还有一再不会错的标志,是他们胸前的校徽,既然是时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很多大学生也就很自豪地将这身份形之于外。

我上大学时,还刮过一阵骑自行车旅游的风。我不知道这股风是不是从大学里刮起,大学生被卷进去的不在少数是肯定的。有个暑假,我们班上骑车出游的就有三拨,有独行的,也有结伙的。报上时可读到有关的报道,当然得上点档次,像从南京骑车到黄山之类,就太寻常。总要有点“壮举”的意思。比如驱车万里,独闯新疆、西藏;又或团队出行,大张旗鼓。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一队人马,好像就是大学生,每辆车上都插小旗,还有一面大旗,上书“壮游大好河山——某某某自行车旅行团”的字样。倘身份特殊,还会得到记者的青睐,因《在同一地平线上》声名鹊起的女作家张辛欣即有骑车横跨中国之行,边旅行边采访,行程时见于报端。

印象更深的是有位叫王大康的农民,发愿要骑自行车游遍全中国。农民自费骑车旅游,这是不折不扣的“新生事物”,记者自不难从中发掘出改革开放农村新气象等诸多信息。王所到之处,常有领导接见,甚至还有组织欢迎队伍的,媒体上不断在说,王大康到了哪儿哪儿了,王大康入藏了,口气像在跟踪一支远征军。媒体的关注时常引起领导的重视,领导现身在那时比现在更是媒体的例行报道内容,这两方面的互动,孰因孰果,我也说不清。

就像后来的长江漂流探险一样,骑车旅游也被赋予非同寻常的意义——常常与“振兴中华”“新的长征”这样一些大关目联在一起。其时“振兴中华”可说是“时代强音”,我们在不同场合高呼这口号,有时候是有组织的,有时候则纯属自发,后一种情况尤能显现出那个时代一种特异的氛围。好像发生在那时的事比后来更能产生所谓“轰动效应”,当然,也更容易在象征的意义上被理解。

我还清楚记得亚洲锦标赛上中国男排上演逆转胜韩国时的情形,其时我是在留学生宿舍电视室里看的电视,中国队每得一分,就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其疯狂绝不亚于南美球迷看世界杯。我敢说,不在现场,看排球看成那样,绝对少见。所以留学生们很诧异:这些平日挺安静的中国学生怎么了?比他们还疯。待比赛结束,校园里敲脸盆、从楼上往下扔热水瓶,响成一片,敲过了扔过了,我们就涌到街上去游行。过不久中国队在世乒赛上包揽七枚金牌,我们再度上街,在深夜空旷的街头喊“振兴中华”喊得血脉贲张,一路扯着嗓门喊过去,扬眉吐气,走回来累得无比痛快,其痛快程度,只会在舞厅跳迪斯科发泄了一夜的人之上,何况还有一种崇高感。

大家的兴奋都是外向的,我觉得甚至骑车旅游的那阵风都与这兴奋的调子合拍。当然,我只在那样的情况下才有“振兴中华”的豪情,从来没敢把自己骑车旅游的个人行为与此扯上关系。对我而言,把车骑到千里之外,这本身就够刺激的了。此外,将“行”与旅游联作一气,也是一个诱惑。坐火车或汽车到一地,下了车旅游才正式开始,似乎有点割裂,我每到一地喜欢骑了车逛,固然可以借或租辆车,但哪里像自己的坐骑,骑在上面仿佛异地也成了家门口。

行头

我的准备工作大体围绕自行车进行,备好轻便打气筒,买上一些配件,这些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学补胎,据说夏日骑长途,最容易爆胎。遂专门花时间在街边车摊上看人修车:如何将内胎扒出来充了气放在水盆里一节一节地验,见冒水泡即顺藤摸瓜找到漏气处,用火柴棒戳在那儿以为记号;如何将扎破处周围和用于补漏的小胶皮的一面用木锉锉得毛糙,再在创面和小胶皮上抹匀胶水;如何待胶水晾一会儿稍干后贴上,再用老虎钳将胶皮边缘夹紧,务使与胎黏合无间,等等。最后轻便打气筒之外,确是带着精简版的修理工具上路的,自觉已足以应付突发的爆胎事件。

除了与自行车有关的零碎之外,我的行囊里只有几件起码的换洗衣服,一只吃饭兼刷牙时盛水的茶缸,手电筒,应急的药品。唯有一样,很快就发现相当奢侈,是一具草编的吊床。大概是在电影里看到过,两棵椰子树间系一吊床,睡在上面料必自在。我想到的是,途中或许犯困,睡在吊床上,蚂蚁之类就不会欺上身来。

自行车关乎行,在住的方面,最要紧的是弄一批介绍信。我这儿说的是广义的介绍信,狭义的介绍信是公对公的,但我揣着的一些私人信件,其实也是介绍信的性质,因为目的很明确,就是找地方白住。大学生穷玩,能省则省,自然尽可能地寻找不花钱的落脚点,但凡转弯抹角能搭上关系,就要利用。其时宾馆主要服务对象是外宾(即使对外开放我们也住不起),旅馆则常人满为患且脏乱,不安全。

家家户户住房都很逼仄,但外出旅行,有可能住到人家里,那就还是首选。搁到现在,介绍一个朋友住到亲戚熟人家里,绝对是件不好轻易启齿的事,那时没那么多讲究,年轻人就更是这样。接待外人多半也都是住到家里,亲戚间的来往更不必说。后来我往广东一路行去,在杭州住在朋友的朋友家,到温州住一中学同学的亲戚家,都是朋友或同学修书一封,就找上门去。在绍兴更有意思,是去找一年前游黄山时认识的人,他家小得根本住不下,他便领我到他办公室去,往两张拼起的办公桌上一躺。到现在还记得他如何趿拉木屐扛张卷成炮筒似的席子领我往单位走。

当然,单位开的介绍信更不可少。介绍信也有为别事的,比如我想到一些地方的图书馆看看书,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为解决住宿问题。事实上许多单位的招待所都不对外开放,有介绍信则说不定可以通融,这是先决条件。开介绍信,有的目标明确,更多的时候并无具体对象,这时便要空白的,不填抬头,到时见机行事。我的介绍信大都是这样:某某同志前往贵处调研,请予协助为荷,此致敬礼!下面是单位、日期,最关键的,还是上面的公章。这样的介绍信,其功用相当于身份证明。身份证是没有的,工作证、学生证则显然不及介绍信来得权威或具有说服力。

介绍信与私人信件中,有到广州的。这就是说,我们原先打算中最终的目的地是广州。说“我们”,实因原是准备两人同行,不料那朋友突然得了病。谋划已久,忽然成空,我觉得这假期简直不知怎么过了。晚上,在一团沮丧之中忽想道:一个人为何就不能去?这个念头好似一帖兴奋剂,弄得一夜难眠,到入梦时差不多已然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孤身赴险的英雄。

第二天醒来恢复理智,意识到这番冒险,父母决计不会答应,这就只有瞒天过海,遂装作仍是两人同行。事实上朋友也为我担心,因长我几岁,歉疚之余(虽然确乎因病却终归是“出尔反尔”)似乎也要为我的安全担干系,据说广东、福建一带,走私猖獗,治安很糟糕,抢劫之事,时有发生,孤身一人,出了事如何是好?

也算“险情”

当然,什么事也没出,既然后来我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好多年后回想此次平生最能算得上冒险的壮举,竟然想不起一桩可资渲染的险情,甚至几千里下来,车胎都没有爆过一次。

要么,那次被民兵逮着可以算一回?

不妨把可以算得上“事儿”的,都说在头里。

其一,进入浙江境内不久,让人审了一通——并非有何逾矩的行为,只因睡觉睡得不是地方。怨只怨没经验,初上征程只知道疯骑,好像不是长途旅行,倒像进行计时赛,暗地里和路上的骑车人较劲。都是“不宣而战”的性质。却也没遇见几个对手,因所遇多是乡间短途贩货、运输的人。加重自行车,宽宽的书包架上绑缚着小山也似的东西。其实是胜之不武的,从旁呼啸生风地超过去,还是大有见一个灭一个的快感。

当然如此高强度的骑行容易累,气人的是,歇脚的当儿,那些被甩没影了的“对手”“吭哧吭哧”不紧不慢地,又上来了。上路的第二天,歇下来就骨软筋酥,而且犯困,盛夏的毒日头,暑气蒸腾,路边一无遮拦,因见左近一村子的打谷场那儿有排房子,大概是仓库,门锁着,窗户却没关,便爬进去,找个角落倒头便睡。平日睡眠大成问题,算是有择席之病的,那一回却是一梦酣畅。梦的最后是被人恶意侵扰,推搡并且冲我嚷,待睁了眼,果有两张黧黑的脸出现在上方,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

一会儿工夫我便明白了,不是在梦里。二人先用方言而后很吃力地用蹩脚普通话问我是什么人,到这儿干什么。我说了,旅游。担心这二字太书面,还解释,就是出来玩。二人不信:这里有什么好玩儿的?都是审讯的口气。辩了一阵也没辩明白,就要我跟随着去大队部。从里面出来,见墙上倚着自行车,便要我交出钥匙,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不肯交,那两人要逼我就范并不难,有意思的是他们并不用强,长得粗壮的那个嘴里气哼哼不知说些什么,将自行车扛起就走。

这是以为人赃俱获么?我被“押”到一间极简陋的房间,其为办公室,证据就是有一张三抽屉的桌子、桌上的算盘,还有墙上的标语,有一条把“计划生育”与“振兴中华”截搭在一起。主“审”的人后来知道是民兵队长,好些人围着看,还插嘴。我拿出学生证,又解释了一番后,自然也便平安无事。待说出此行目的地是广州,话题便转到另一点:那么远的路,就为了玩?干吗要骑车去?记不清当时是如何解释的,反正他们的反应是好奇加不以为然,听不懂相互议论什么,看那讪笑的表情,不外“吃饱了撑的”“自己找罪受”之类。在某种程度上被当作咄咄怪事,则有一看热闹的小孩的大声喊叫为证,大人在喊他回家吃饭,他边跑边报道:“那个人要骑自行车去广州!”

重新上路后想此一番“遭遇”,骑在车上也迎风玩笑地喊了句毛主席语录“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啊。

另一事是在普陀山。一路杭州、绍兴、宁波骑过去,也就一路游玩,到了宁波,四大佛教名山的普陀不可不去吧?于是人和车一起上了船。先到舟山群岛定海,在岛上驱车数十公里到沈家门,再舍了车登摆渡船,这才上得普陀山。所谓“山”者,是“海上仙山”之山,供着观音菩萨的一个小岛而已,未及找好落脚处,已进出了好多座寺庙。有个博物馆就设在庙里,其时“封建迷信”正在“死灰复燃”,正当观音过寿前后吧,游人而外,无数的香客在求神拜佛,这博物馆却清静,因为已然不是下跪的地方。守着这冷摊的是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像是集领导与群众于一身,许是太清静了,就与我这唯一的参观者拉话,三言两语,我的来历、行程,包括尚未住下等等,都清楚了。说若找不到旅馆,可以就住在这里。——有这样的好事吗?我立马揪住这话头不放,说住处难找,事实上普陀不比别处,因接待香客的缘故,好多寺庙都兼着旅店,再不济大通铺总是有的。

博物馆的陈列室于是成为我的临时下榻处。晚上关了门,拣那中央一块地方用铺板架张床,有蚊虫,还费事支起了帐子。睡在里面很觉新鲜怪异,因地方高旷,四围又都是些玻璃柜,里面多是东南亚信徒或别处寺院赠送普陀的物品。我忘了那寺院叫什么名了,只记得是两进,那人以馆为家,住在一厢房里,我睡的陈列室是第一进,黑黪黪的似乎唯有门缝里透进点微光。外面的声音却响亮——这开关起来吱嘎作响的老式木门正对着千步沙,走不多远就到,终夜潮声不息。我就在这潮声里蒙眬睡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似梦非梦的,忽觉得有些异样,睁了眼,却在黑暗中看到那人的一张脸,他的手轻轻地摸在我的肩膀上。刹那间就觉每根寒毛都竖起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一动也不敢动,后来就坐起来,说声“还是有点热嘛”,就起身走到院子里。那人好像没话找话还跟过来说了两句,就讪讪地回屋了。我站在那儿使劲琢磨怎么回事,却想不出所以然来,这是“老房东查铺”?是想谋财害命?还是,我遇上什么“同性恋”之类的事儿了?——“同性恋”当时还是个相当之不普及的概念,在我的意识里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只有一大致想象的方向。

照说有此一念,就该感到危机四伏,此间不是久留之地了,我却没漏夜逃离,也许是不能断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觉得不会有何大的威胁,也许是动静闹大了不知怎么办。总之我又回到床上去睡,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后来居然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用旧小说里的套语,“一宿无话”。第二天起来,那人待我还是和原来一样,令人怀疑昨夜那番骚扰的真实性。我之断定昨晚并非做梦,且那人肯定是同性恋,皆因觉得那人的目光有点躲躲闪闪,还有就是他那张只有几根胡须的脸上有点女气的表情,然而是不是有了昨晚之事以后的“追认”,却也说不定。此时我断为近似太监的脸、过于殷勤的表情没准原来就那样,至少那几根稀稀拉拉、有反比没有更让人觉着娘娘腔的胡须,绝对没有变化。我尽量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走的时候客客气气,而他除了一路顺风之类的客套话外,还给我一包自腌的咸菜,说是热天吃这个舒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一口没吃,没离普陀就给扔了。

在路上

上述“历险”都可说是有惊无险,也没给我留下所谓“心理阴影”,事实上真正有几分“险”,或者准确点说是“艰难”的,应该是路上骑行之时,而“千里走单骑”,“在路上”怎么着也是一大关目。

我没想到最初行路之难与路无关,却是关乎太阳。七月里江南,毒日头可以晒得路面的柏油熔化,温度高到一动不动亦汗出如浆,里里外外的热,恨不能一丝不挂。毫无经验,我是一身短打上的路,甚至遮阳帽也不戴。见路上有农民赤了上身登车,还起过效法的念头,终是格于“文明人”的身份,未曾当真实施。一日下来,身上暴露在外的部分晒得通红,睡觉时只觉浑身滚烫,好似毒辣的阳光贮在皮肤里了,尤在发挥余热。第二天晚上到了杭州,烫的感觉变成了疼,洗澡搓垢时尤甚,就觉总也搓不净,越是搓它越是疼,但搓不干净不舒服啊,到最后才知道,已然不是污垢,是曝晒之后蜕的皮。从澡堂的一面镜前过,见自己已很有几分“面目全非”的意思:烈日的洗礼留下劣迹斑斑,身上无遮处固然色分深浅,脸上也是如同患了白癜风一般。有此教训,再上路时再不敢图凉快,一定捂得严严实实。

我的业余,也见于行程的毫无计划,行程多少,路况如何,一概不知。好在江浙一带村镇密布,稠人广众,到哪里食宿总能解决。由温州往福建去,路上已是山区,人烟稀少,骑得百十公里,固然必能到达某一县城,路途之上,却少见人家,没有干粮在身,就要忍受饥饿之苦。有一日便是如此:早上八点上路,到傍晚也没吃上一口。其实未到中午,饥饿的感觉已是阵阵袭来。——有机会的,因骑行中曾不止一次见到远处有炊烟,甚至清楚看到山上的房子,只是想着赶路,仍巴望遇上路边的小店,再则将自行车抛在路边沿小路攀过去,来回有一段路,深恐被偷,也就作罢。我的另一个机会倒是就在路上——一只被汽车轧死的鸡,开膛破肚,内脏在外,血已是干了,暗红的血迹。压扁了的鸡僵硬地躺着,烈日灼灼地晒着,虽在公路上,也是一种蛮荒的感觉,有几分恐怖。但是饿狠了,我决定弄了来吃。起初甚至有点兴奋,因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计划是先捡些柴草生火用饭盒煮开水,褪了鸡毛,而后就放火上烤。问题是首先就找不到枯枝败叶,盛夏里,到处欣欣向荣,即使好不容易寻了竹枝之类点起火来,又不懂如何褪毛,跟那只死鸡搏斗了足有半个钟头,终于放弃。

饿,只有挨着,渴的问题,倒是不难解决。水壶里的水早喝完了,沿路却有取之不尽的山水:公路傍山的那一面,隔一段路就见有竹管引了水下来,也不知是山泉,是雨水。起初担心不卫生,只尝试性地接了一点儿,嗓子冒烟,含着漱漱口也是好的。不想到了嘴里很是甘甜,也就不管不顾大喝一气。饥与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后来骑一段就狂喝水是否有借水来镇压饿的意思,只知道越发地饿了,不住地喝,腹胀如鼓也腹响如鼓,分不清是饥肠辘辘地响还是满肚子的水在咣里咣当。直到将近晚上八点,终于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小饭铺,主人说,没菜了,饭之外只有一点儿水煮的黄豆芽。这已经让人喜出望外了,我吃了两大碗饭,那清汤寡水的豆芽则不啻天下美味。

挨饿的那天开始,算是进入了最难行的路程。从南京到杭州,属丘陵地带,地势虽有起伏,也不过是翻些大坡,杭州到绍兴再到宁波,更是一马平川,从温州往福建,则进入到地道的山地。头一回领教了什么叫作盘山公路,往往骑行一阵就得下来推行,眼前的路陡陡地高上去、高上去,一眼望不到头,汽车也“吭哧吭哧”行得吃力起来,与之相比,原先爬过的高坡简直就是坦途。挨饿的那一天骑下来,累得不行,难得地向人打听前面的路,回说是更难走,自行车没法骑。这真叫人绝望。没想到第二天心生一计,令后面的路忽地变得轻松起来。

——我想到了彼时乡下路上并不鲜见的搭车场面。此处所说搭车不是通常搭便车之意,或许应该叫作扒车,只是并非铁道游击队式的真正扒到车里,是骑自行车的人尾随机动车之后,一手扶龙头,一手攀住前面车上可抓握处,省了骑行的力气让汽车、拖拉机带着走。乡下车少,无人过问,驾驶员发现了大加呵斥,扒车的也不以为意。我见过的多半是少年人弄险,很容易出事,然盘山路那样的高坡,车行很慢,慢过平地上骑自行车,且又没变速、急刹车之类,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有此一念,遇大坡我便停下不再往前走,找块树阴凉快着,好整以暇等着路过的卡车。那时的卡车、拖拉机后面的拖斗是同样的形制,为装卸方便,三面的挡板都可放下,竖起时扳起把手来卡住。这把手便成为我的牵引,骑在车上一手抓住了,高下正合适。有个司机从后视镜里见了,停下车来阻止,待我上前一陪话,也便允了。其他遇见的司机,也都通情达理,有时恰遇他们在坡底停下,我会主动去说明,而听说我是骑车出游的大学生,有一位开着空车的甚至帮我将自行车抬起扔进车斗,干脆捎了我一程。如此这般,盘山路居然变成了最省力的路程:上坡借助汽车,那样的大坡,下去时整个不用己力,把稳了龙头就行。

司机们都叮嘱,到了坡顶一定得撒手。这告诫有点多余:飞流直下地下大坡,还须再借汽车之力么?当然从另一角度说,下大坡又是最紧张的时刻。盘山路坡陡弯急,一面傍着山,另一面就是山谷,隔好远才竖有一根路桩,根本起不到防护的作用,且又是碎石子的路面,自行车高速地从上面过,常碾得小石子飞迸出去,窄窄的轮胎常有打滑之虞。所以一面是好像在体验御风而行的轻逸,一面不免又提着心吊着胆,捏着刹把一刻不敢放松。有回稍稍走神一下,忽地就有一急弯扑到跟前,猛刹车,轮胎打偏倒下来,还好只是胳膊膝盖蹭破点皮,往外看时,却惊出一身冷汗,再往外出去一两米,就摔出公路,并非悬崖绝壁,死或不至,伤总难免吧?

饶是如此,下大坡还是有一种兴奋——那速度,那气势,如同胯下千里马、足下风火轮,呼啸生风。那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攀住卡车爬大坡,转了无数的弯仍在往上爬,仿佛这坡是没有尽头一般,待总算到顶谢过司机,便歇口气啃点干粮,一面也看看下山的路。居高临下,就见公路绕着山扭来扭去,一会儿隐没在山后,一会儿又复出现,很远有一处地方房舍众多,想来就是打算过夜的那个县城了。便即飞身上车——哪里是骑车,整个策马下山的感觉,只觉满耳的风声,转过一个弯,仍是下坡,再转一弯,路又忽现,还是下坡,风掣电闪,兔起鹘落,七盘八绕的,仿佛就没蹬过一脚,看着老远老远的,却似倏忽之间,已然冲入城中。回南京后向人描述那感觉,极尽渲染之能事,这一遍说是好似“飞流直下三千尺”,那一遍又说就像章回小说里写的,一路掩杀过去。也不知哪里挨得着一个“杀”字。

揩公家的油

当然,可吹嘘的远不止此。

最惬意之事,莫过于进入福建境内的骗吃骗喝。其时尚无“公款消费”一说,但有十来天,我的吃喝住宿,的确是公款,只是尚不足以言“消费”——“揩油”的性质吧。公款消费,得是有身份的人,穷学生而能吃住不要钱,大约也只有“文革”初红卫兵的大串联。我之能够在承平之世享受此项待遇,还要感激骑车旅行这一“新生事物”——前面说了,报纸上、广播里都在正面报道哩。那时不叫媒体,叫宣传战线,报道若是正面的,就有提倡的意思,上面提倡,下面当然要支持,支持的具体表现,便是好多地方对骑车旅行的人热情接待,食宿全包。

起初并不知道有这样的好事,直到在舟山群岛体委招待所里遇到一拨郑州大学的大学生。他们是从河南骑过来的。有一日下大雨,都耗在房间里,就瞎聊,听他们说一路的见闻,令他们兴奋的是他们在某地遇到过农民旅行家王大康。好家伙,整个恨不得把家都背上,大口袋米,好几副备用胎,汽筒,甚至还带着做饭用的煤油炉。

到吃饭时间,听说我要去买饭票,郑州大学生一脸的诧异:没给你免食宿?这下轮到我诧异了,一问,原来他们一路行来,凡县以上有体委的地方便径奔那里,吃和住,就没花过自己的银子。事先联系好的吗?说没有。但你们是集体行动,我是散兵游勇,谁知道我是谁?他们说一样的,他们就遇见过单独行动的。他们当中显然是领袖的那个大个子反问道:你是谁?你是大学生!有学生证,还有自行车,自我介绍一下不就结了?!

高考恢复没几年,大学生那时确乎是天之骄子,社会上固然是另眼相看,大学生似也对周围“世界是你们的”期许和羡慕据之不疑。他们都佩戴着校徽,大个子把自己的取下给我,很轩昂地道:跟我们一起去,算我们一伙的,食堂的人都认识我了,没事!于是我第一次蹭了公家的饭。

人是不能有诱惑的,有此一遭,以后便有了非分之想。我说“非分之想”,实因势孤力单,真要去与“单位”接洽,还是不免忐忑。他们那阵势确是足以“先声夺人”的,首先是人多势众,再者还看到过他们的一面红旗,上书“振兴中华,壮游神州”,另有“郑州大学自行车旅行团”的字样,甚至他们较我远为沉重的行李、装备,包括铺盖卷、帐篷——不仅师出有名,也让我觉得“正式”。但吃饭不要钱的前景太诱人了,由不得你不冒险一试。

事实证明他们说得并不夸张。进入福建后的第一站,福鼎,我的公款消费计划正式启动。试探性找到了县体委,出示了学生证,不劳费辞,工作人员就给安排地方住下了。不记得在哪儿吃的饭,反正没花一分钱。我清楚记得的是在连江,也是奔体委,体委在县委院子里,赶上星期天,没人办公。看门老头告诉我体委主任就住在附近,我便找上门去。他家在一条巷子里,简陋的平房。是个结实粗壮的中年人,黧黑的面孔,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渔民,正赤了膊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喝锅边糊。听我报了身份来历,一迭连声地“欢迎!欢迎!”着放下碗筷,不待我说明来意,便进屋套了汗衫背心,趿着拖鞋就领我去住宿。

“你们大学生好啊,有寒暑假,又有前途。”他一边走一边对我说,不知道是怎么把假期和“前途”嫁接到一块儿的。我说我一穷学生,你是主任哩,他道:“什么主任?光杆司令,光杆司令!”边说边把我的自行车、背包都抢过去,争也没用,我感觉简直是牵马坠镫的架势。安排的住处在一小楼上,县里的华侨招待所,从服务员那儿领了钥匙,进一间单人房,里面窗明几净,木地板,还有一对木头沙发。体委主任说,小地方,条件不好。再寒暄几句,告辞了。关上门便在床上翻了个跟头——哇噻,这是什么待遇!须知那几年逢暑假便出去旅游,大通铺,澡堂子,什么地方都睡过,何曾有过单间?!

第二天早上体委主任和另一人早早过来领我去吃早饭,过后上路,两人站在路边挥手作别,我飞身上车之际,颇有几分再上征程的意思。

有此一番际遇,再往后便将公款旅游视为当然,到一地便堂而皇之去“依靠组织”。原本好日子应该很快就到头的:因骑车旅游之风愈演愈烈,并且大学生尝到了甜头,都指着依靠组织,组织上有些吃不消了,国家体委为此专门发文,报上也登了,称骑车旅行是好事,应鼓励,但属个人行为,各单位不可再以公费接待。

在较小的规模上,这也像是一次大串联的叫停。我是在福建省体委听到这“噩耗”的,其时已在福州玩了两天,住在福建省体委招待所里。这次到办公室来接洽,指望弄到一张省体委给下属单位的介绍信,如此则日后越发理直气壮,接待升级也未可知。办公室主任是个老者,一听来意便道:来得正好,上面发文,没有特别的理由,自己找上门来的,不许再接待。照说招待所今天就不能让你住了。

参以我正打着的小算盘,这不啻兜头一盆冷水。既然原来并没想着天上掉馅饼,白捡了一些日子的便宜,再往下回到原先的行走方式,应该没什么的。但好比将吃到嘴里的肉再吐出来,自是百般不愿。白吃白住了几天,脸皮也厚了,就缠着那人说,出门在通知下发以前,突如其来地变卦,困难呀!孤身一人,添的麻烦也不大,考虑我的具体情况吧。没想到居然就开恩,不仅让继续住下去,而且介绍信也开了。只是言明,管不管用他不知道,还要看下面他们自己。介绍信含混地写着“酌情予以帮助”的字样。

但是怎么会不管用呢?既然是来自上级单位。在闽南骑行,莆田、泉州、厦门、漳州一路过去,一次次将这尚方宝剑祭出来,若体委的人提起上面叫停的通知,或是面有难色,我便请他们注意介绍信上的日期:那是在通知下达以后呀。如此这般,白吃白住得以继续下去。只是像连江那样的待遇再没享受过,有时还明显地见出“组织”上态度的勉强。有的地方管住,吃就须自理了。大点的地方好办,像在厦门,体委招待所里正住着一拨集训的运动员,到点了就伙在他们堆里吃运动员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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