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题记

三联的广告语,曾将拙著《提前怀旧》《南京味道》《旧时勾当》合称为“怀旧三部曲”,我看了冒冷汗,有自吹自擂的慌恐。在我想来,不拘“三部曲”、几部曲,也不管是虚构、非虚构,皆应指有计划的写作,先有整体的构思,且得是精心撰结之作,我所写都是残丛小语式,想起什么就写什么,写到哪里就算哪里,到有了一定的字数,就结为一集,实在没什么野心。

但后来也没去拨乱反正。因为想到,现在任是什么都在缩水贬值,包括词语、概念,你若顶真,没准儿倒是你想多了。比如“美女”,不论妍媸,只要是女的,便都只管这么称呼,你若照字面璧还,辩称我不是美女啊,倒显得你把自个儿太当回事,有自作多情之嫌。

倘不避“三部曲”的说法,我则宁愿把位置空出来,剔除《南京味道》,一一这书里虽说与记忆相关的内容不少,却太“专题”,有点跑偏。空出的位置,想的便是留给眼下的这本,虽然还有许多题目可写,日后没准儿还会接着往下写,“三部曲”是打不住的。

所谓接着是说写作行为,并非书中内容时间上的先后顺序。我也并未按照时间来排列,《提前怀旧》所写年月并非在《旧时勾当》之前,书名互换也无妨。眼前这一本是一样的,题作“去今未远”,不是写到的情形离现在更近,虽然以末篇而论,“怀旧”的时间下限,已到了二十一世纪。一一于此不免要感慨时间流逝之速,倏忽之间,当年瞻望的新世纪,居然就过去了将近五分之一,仿佛刚刚过去的事,就可以是“雨过河源隔座看”的心境了。

是本书,就要有个书名,不免就要“巧立名目”。三联的“闲趣坊”系列,要求书名必须是四个字,不“巧”也不行。虽然如此,定下书名时,倒也不是全然无感。

这个集子里写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情形多了些,也就多想到那个时代。前些时候,我的大学同窗在谋划入校四十年全班大聚会,初闻此议,竟有些难以置信:从上大学至今,当真四十年过去了?四十年是什么概念?参照我们常用以度量时间的历史事件,等于五个“八年抗战”打下来,四个“十年浩劫”过去……八十年代恍如昨日,一不小心,却已是遥不可及。

当然,是因为时过境迁。这个“境”,从物质层面说,全然改观,看看周围的城市景观,与八十年代相比,直如置身另一个世界。另一方面,我的怔忡之感,也因为那时候特有的氛围,一种解放的感觉,于今已是荡然无存。上大学时我在班上是小字辈,未经磨难,许多同学的觉悟以及“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的急迫感,我是没有的,也没有臻于弄潮之境,不免还是懵懂,然身在那样一种氛围中,依然濡染到发奋有为的气息。后来有不少对于八十年代的追忆,称之为“黄金时代”,描述得无般不好,我想其中不乏一厢情愿的成分,然而千真万确的是,那时我们是走在“解放”的路上,禁锢在不断地去除,禁忌在不断地打破,相伴随的是身心的舒张,对国家与个人前途满满的信心。

那样一种乐观,空气里都能嗅得到。其时有一首名为《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传遍大街小巷,随时听得到,轻快的调子裹挟着每个人,仿佛“希望”就在身边缭绕。若是今天再听到,旋律、歌词一如彼时人们对未来的期许,没准儿都会觉得空洞缥缈了,用以对应当年的氛围,却相当之真实。

“去今未远”,有记忆犹新之意。当然是以“今”为原点,对过去的回溯。不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是八十年代,距今都不算远,说起来八十年代还更近。但人对过去的感知并非以时间为序,消逝了的年代在我们的感知中,有似远实近者,也有似近实远者,端看我们的当下感受。

以上所写,话题大了,书中所记,比如骑车旅行、跳交谊舞、穿牛仔裤之类,事至微末,原是不相干的。因是此时此刻的一点感想,也便写下来,且不管跑题不跑题,拿来充作题记。

余斌
二〇一八年十月于南京黄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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