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吃着就淡了

吃着吃着就淡了

那时候我十一二岁,每个礼拜去少年宫上诗歌兴趣班。那时候的兴趣班跟现在的培训机构不是一回事,不要钱也不考证,我通常都是放学以后坐辆公交去上课,掐着晚饭时间回家,总共坚持了两年。说来惭愧,支撑我在那段日子里从未缺课的动力,不是——至少主要不是唐诗宋词,而是大人给我车费时顺手多塞的八分钱。“天晚,肚子饿,回来路上买个油墩子吃。”

8路车站边有个风雨无阻的油墩子摊。油锅滋滋作响,两三把长柄模具勺搁在半截滤网上,大把白萝卜丝在一脸盆面糊中等待我那八分钱的召唤。最妙是初冬,我搓着手哈着气挨近,伸手摸钱的当口,装满萝卜丝面糊的模具勺已经伸进油锅,顿时泛出金黄,被我揉红的鼻子里刹那间灌满油腻的香气。有一回,上了8路车我才发现自己弄丢了几分钱。眼看着油墩子就要落空,我毅然早下两站,省下一半车资填补亏空。走累的双腿想必释放出不少化学元素,增加肠胃蠕动,刺激味蕾细胞——总之,那天的油墩子好吃得可歌可泣,每个细节都以高倍像素烙在了我的个人吃货史上。

我常常很惊讶为什么诸如此类的记忆会那么清晰,往往只需要一个名词——一种小吃或者一道菜名,就能在瞬间调动所有的感官一起回忆。就其热烈程度而言,唯一能与之比肩的大概是爱情——可是,在你的个人史上,能有几段爱情是你完全找不到伤口、不需要刻意回避的呢?相比之下,除了悄悄地为你积攒脂肪,食品总是忠诚可靠的。关于它们的记忆,随时拿出来都是温暖松软的一团。所以《舌尖上的中国》那样的拍法没什么不对——菜谱之外的美食,不勾连记忆不铺陈情怀,还能说什么?

在个体的主观感受中,一种食品到底有多好吃,我总觉得可以用类似于E=mc2那样简洁漂亮的数学公式来表达,而决定性变量跟食材是否珍稀、烹饪是否精良,其实没多大关系,否则就没法解释儿时那些风雨无阻地守在校门口的零食摊档,那些粘着灰的麦芽糖和散发着来历不明的油烟气的烤鱿鱼,为什么会长盛不衰。我们的父母和老师用过多少逼真的故事(三尺长的蛔虫)来恐吓我们?是不是他们说得越严重,我们反而越忍不住好奇心?所以说,最关键的变量是你与这种食物初次相遇的时机。味蕾是一种多用一次就磨掉一层敏感度的器官,所以,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食物,E就能达到最大值。这一点也像爱情。

大学里有个学霸室友,是女巫一般的存在——身轻如燕,手一撑就能飘到上铺;过目不忘,一小包零食时间就能消灭一张单词表。每晚熄灯前照例PK夜宵,只用一包方便面和一只苹果,她就在我们这一层楼里找不到对手。方便面非“超力”(此品牌已退出市场多年)不泡,苹果非红富士不吃。女巫嘴里念念有词,取大小碗各一,大碗沸水冲面,小碗飞速覆盖,焖泡的时间正好用来削苹果。待果皮除尽,即掀开小碗,喷薄而出的水蒸气正好将赤裸的苹果团团围住,呈现美人出浴的视觉效果。“待苹果在蒸汽中充分氧化之后,你一口‘超力’,一口红富士,让两者味道彼此交融,”女巫不紧不慢地说,“恍惚间就能吃到荔枝的味道。”

在女巫的指导下,我们都履行过这道仪式,都在恍惚中吃出了荔枝的味道。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直观地领会“洗脑”是什么意思。有了这段经历,后来无论在餐桌上看到绑在钢管上跳舞的鸡,还是喷火的蛋糕,抑或被干冰雾缭绕的刺身,我都能处变不惊,云淡风轻。

更极端却往往更奏效的仪式是禁忌。1988年上海甲肝疫情爆发,最后抓出的元凶是所在水域遭到污染的毛蚶。那一年,我班上三分之一的同学给关进了医院,外婆给全家下达了庄严的禁蚶令。对于宁波人而言,这就像是禁止法国人吃牡蛎一样残忍。多年以后,我再次看到这久违的、饱满的、渗着血丝的毛蚶躺在餐桌上,童年屡遭恐吓的阴影与排山倒海的食欲同时袭来。天人交战五分钟的结果,是我战战兢兢地夹起一只毛蚶,在酱油里一滚,眼一闭,心一横,塞入口中。滑腻,腥甜,鲜美,惊慌,内疚,狂喜……想来偷情也不过如此。

年纪一大,牙齿和舌头难免日渐迟钝。幸好,在漫长的岁月魔术中,滋味或会渐淡,记忆却在加深。我记忆中最神奇的一次味蕾遭遇战发生在七岁。作为从小生在上海、饮食全被母系亲属接管(宁波菜)的广东籍人士,那一年,我刷新了好几个“第一次”:第一次在远方过年,第一次“认祖归宗”,第一次坐长途火车,而且赶的是春运。两天一夜的硬座,过道上全是人,上个厕所要被大人举过头顶接力传递。为了让我踏踏实实睡几个小时,我爸和我妈也坐上了过道,把我横在三人座上。这一觉睡得人事不省,直到我爸拿着一搪瓷杯饭菜凑到跟前。灌了一鼻子香味,我才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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