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提三十六岁时,见到了苦苦思念二十多年的母亲。她坐在一块毡垫上,和一些年龄相仿的妇女用芨芨草和手工羊毛线编墙篱(围住毡房的篱笆)。她无法认出阿哈提,原因是她在世时未曾见过成年后的阿哈提,是的,阿哈提少年时,母亲就已经去世。而他与自己的童年变化很大。
“您好,”他小心地问候母亲,“能见到您,真高兴。”
“唔,您好。”母亲平淡地应答,是那种对于陌生人的礼貌。
接下来,阿哈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时而看母亲,时而抬头看天,还倒退着或转着圈观察周围的树、山,还有牛羊。他把手插在裤兜里,在母亲和那些妇女身边走动着,像是对她们手中的墙篱很有兴趣的样子,其实不是。
阿哈提发现母亲这时的年龄大概比自己大一些,也可能比自己小。母亲坐在草地上,手中拿着毛线绳灵活地在芨芨草中穿梭,偶尔和别人说话,低声地笑,全然没有多看一眼阿哈提。他对母亲的熟悉和想念甚于任何人,现在,很想和从前一样钻进她的怀抱,哪怕是闻闻她身体上温馨的气味也行,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只是默默看着她一脸对生活的知足和惬意。
他看着母亲,像是瞬间的走神,接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脚下绵柔的草地,意识到远处山中吹过的凉爽的风,意识到自己站在秋季淡然的阳光下。现在,他想起了,左前方不远处是伴随自己长大的毡房,那里有自己最美好的童年回忆。当然,他从未幻想此生还能够和母亲再次相遇,并且这样近距离地面对。他透过阳光中微微飘浮的草屑,平静地看她,逐渐修复自己成年却脆弱的心灵。
阿哈提走近母亲,蹲下身子,打听她手中的东西,他懂得如何和母亲交流。很快,母亲和他聊了起来。阿哈提告诉母亲自己的名字,以及目前就职的地方,可这并没有引起她对他身份的怀疑。因为阿哈提和小时候大不同——他现在是一个大块头,穿着一眼就能看出的名贵衣服。这些都是他近几年压抑忍让的努力,以及坚持锻炼的结果。
而母亲也介绍了自己的家庭,哥哥姐姐以及那个叫阿哈提的小儿子——他在县城上初中,并且学习优秀。
接着,母亲建议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地毡上,于是,他幸福地坐在了母亲身边。母亲手中的活一直没有停止过。她发现他在看自己,稍稍抬抬手中编好的墙篱,“很好看,是吧,”她说,“可是,这要花费我很多时间。”她侧着脸,用胳膊把垂下的头发往后面蹭了蹭,“这简直让我们没有丝毫休息的时间。”她说这些时,旁边的妇女笑着点头。
阿哈提以前从未注意过母亲的劳累,也没听母亲说过这些。
过了一阵,母亲抬头,用手搭在眼睛上,看了看山边的太阳。
“该回去了。”
“放牧的人也该回家了。”她们相互说着话。
母亲转身问他:“你去哪儿?”
“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阿哈提耸耸肩,“我路过这里,稍晚一点去路边等回县城的车。”
“那么,这段时间到我家喝个奶茶吧。”她们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他也站起来帮忙,“我丈夫很好客,他一定喜欢你。”母亲说。
“是吗?那太好不过了。”
“来吧,”母亲说,“帮我把这些草篱笆搬回去。”
就这一会儿,天稍稍暗了下来,牛羊从山坡上下来,悠闲地在草地上散步。母亲走路的时候,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敏捷。在经过一段稍稍隆起的山坡时,她大口大口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