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乃元:老爸爸的星空图(3)

退后一步,不要陷溺在仇恨的漩涡里

受我父亲白色恐怖经历的影响,我对历史非常有兴趣,1980年代,我在纽约看了很多与二二八事件相关的电影,有些导演处理这些题材,被悲情压到快不行,当事者也常常扛着受难的包袱,重得不得了。

后来读史学家黄仁宇的书,我对于父亲的遭遇,对于我们家的受害意识,比较会用更大的历史视野理解,我必须这样子,我没办法……像黄仁宇说的,历史很无情。你要是跳到仇恨里头,凡事以受害者眼光看,永远无法从仇恨的漩涡中逃脱。

讽刺的是,我爸爸后来参加绿岛难友下一代的婚礼,朋友见面,都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但没有人要坐在他旁边。他觉得很奇怪,事后他才听说,大家看他都想到我的舅舅、“建国党”的李镇源。这些老左派都不愿和“台独”坐在一起。

民主不是妥协,而是寻找彼此的交集

过去我每年回台,都遇到选举,台湾常是自己人在斗争,当然个人有个人的理想,但理想没有办法凝聚更多的人。

我前几天搭计程车,司机年纪比我稍大,我从他听的收音机,从他的评论里,我知道他的立场和我不同。但奇妙的是,最后我们的对话。说来有趣,我都到了目的地,钱也都付了,开了门准备要走了,没想到却开始说起话来。我们讨论最近的时事,最后竟相谈甚欢,告别时还互相握手,他礼貌客气地问:“先生贵姓?”

这个经验让我想到,如果我们可以在谈话中,听到彼此的声音,最后找到共识,是多好的事。我觉得,人性出发点差别不大,但人生的经历就可能非常不一样。像我有白色恐怖成长背景,这位司机也有他的成长和不同看法。

黄仁宇说:“历史是无情的。”台湾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选举,陈水扁也执政八年了,可惜我们在民主化之后,却对民主的了解深度不够。民主碰到一个主要的问题:你怎么和不同立场的人协调,找到“共识”?

共识,我用英文来说叫“compromise”,这个字在中文里往往被翻译成“妥协”。

“妥协”听来不好,好像你把你的原则都推出去,排除了。但在英文中“compromise”讲的是:你我立场不同,好吧,我们划两个圈圈,一个代表你,一个代表我,我们再看哪里是两个圈圈的“交集”。

要谈共识,好,这个交集我们先认同它,把焦点放在这交集,然后看我必须要牺牲什么达到共识,你必须要牺牲什么达到共识。

这次我上飞机前,奥巴马声势如日中天,他的当选,代表美国沉寂已久的乐观之情出现了,而且是年轻的下一代,用他们渴望改变的理想热情,重新回头去感染他们父母那一代。

我喜欢听爵士乐,除了阿姆斯特朗,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的那一首《奇异水果》(Strange Fruit),现场录音的:“喔,树上怎么会有奇异的水果啊,血溅在叶子上,血滴落在树根……”(Southern trees bear strange fruit Blood on the Leaves and blood at the root…)。她唱这首歌时,人生已经经历过各种苦闷,又抽烟喝酒,嗓子很沙哑,但有独特的唱腔,我刚开始听,想到,天啊,怎么有人用这种嗓子来唱歌啊,后来看了歌词,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后,才知道这首歌触碰了美国一段黑暗的历史。1940年代,美国南方白人对黑人动用私刑,把黑人活活鞭打、截肢、吊在树上等致死。

那“Strange Fruit”指的就是吊死的黑人的尸体,啊,我觉得很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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