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2)

我家在永定乡下算家世好的,嫁给外省人是很丢脸的事,我母亲痛哭流涕,非常反对。当时乡下人都认为没有读书的、家里很穷的,甚至在台北做风尘女的,才会嫁给外省人。而且当时外省人以士兵居多,多半都是低阶的士官或少尉,很少有校级以上的高阶军官。

但我父亲没有反对,他十四岁就到东京大学附属中学读书,思想开明。他原本不知杨蔚背景,因为我家订《联合报》,他看了杨蔚的文章,认为他是优秀青年。我是老大,下有五个妹妹,最小才是弟弟。父亲等于是把杨蔚当成大儿子,结婚前,我父亲写信告诉他:“我不只把你当半子,我把你当儿子看待。”这句话让孤单一人在台的杨蔚非常感动。我母亲哭了很久,最后也接受他了。

只是后面的发展谁也料想不到,我敢嫁给他不是勇气,而是无知。就因为无知,我才会嫁给了一个“共产党员”。

政治犯的梦魇

我听过杨蔚在绿岛坐了十年牢,但我以为政治犯坐过牢就没事了,不知道他们一辈子还有这么多的“未了”。婚后才没几天,我常被杨蔚睡梦中大叫“不要啊!不要啊!”惊醒,他总是双手在空中挥舞,伴随恐慌尖叫。之后,他就会默默坐在床头闷不吭声地抽烟。

有一次,他抽烟到天都蒙蒙亮,看到一旁吓醒默默流泪的我,才终于说,关在绿岛时,小小牢房挤了十多个人,睡梦中总听到有人被叫出去,再也没有回来,那些深夜被拖出去的人,总是忍不住大叫:“不要啊!不要啊!”最后这句话,成为活下来的人的梦魇。睡梦中的尖叫,成为杨蔚挥之不去的终身之病。

1966年,我快做母亲了,当时中国大陆正开始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杨蔚兴致高昂,在自己人的场合会说:“他妈的,中国人有救了,要翻身了!”好像连儿子快要出生都没这么高兴。

杨蔚曾在《联合报》“这一代的旋律”这个专栏报道丘延亮(因身形胖,绰号“阿肥”),两人因而结为好友,定期在阿肥家和陈映真(绰号“大头”)聚会,同时参与的还有两位日本外务省派来的见习外交官,他们来台学中文,借以了解台湾左翼青年的想法,准备日后与中国打交道。

阿肥是蒋纬国的内弟,蒋纬国娶了阿肥同父异母(德国人)的姊姊丘如雪。他们以为在“国戚”家搞读书会,比较安全。除了读左派书籍,他们还利用短波,深夜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并一字一字抄录,交换阅读心得。

当时陈映真正受大陆革命影响,他多年后曾以第三人称自我批判说:“在1966年底到1967年初,他和他亲密的朋友们,受到思想渴求实践的压力,幼稚地走上了幼稚形式的组织的道路。”

那时候,杨蔚常常天亮才回家,经我逼问,他才哭着说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他出狱后,继续受警总监控,要他定期汇报新闻界及文艺界友人的近况。后来大头、阿肥他们被警总盯上后,杨蔚去聚会,都被迫在身上别一个纽扣大小的无线录音器,警总的人就躲在附近车里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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