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之盾及其形式(2)

这张盾里的场面太多了,除非我们要追究那无限细致的金匠技艺,否则很难想象这个物件的所有丰富细节;此外,全盾的刻画不只关系到空间,也涉及时间,也就是说,各色各样的事件接续而至,仿佛此盾是一幅电影银幕,或者是一列长长的连环漫画。的确,过去的艺术没有能力刻画接续发生的连串事件,这种刻画必须使用类似连环漫画的技巧,把同样几个角色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重现好几次,例如皮耶罗·德拉·弗兰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在阿雷(Arezzo)做的连环壁画《真十字架》(True Cross)。基于此故,这张盾在境界上容得下的场景比它实际上包含的更多。其实,许多艺术家也曾想办法在视觉层次上复制赫淮斯托斯的这件作品,但全都仅得其形,未得其神。

阿喀琉斯之盾有实体上可复制的结构,不过,这结构完完全全是一种循环结构,也就是说,它的界限外面,再无他物:此盾的形式是有限形式。赫淮斯托斯心中想说的一切,尽在盾上。除了此盾,没有外界;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阿喀琉斯之盾可以说是形式打造上的神来之笔,艺术在这里建构了一系列和谐的再现,在它所刻画的主题之间建立一种秩序、一套阶层井然的结构,确定了物象对背景的关系。

请注意,我们在这里谈的,不是“美学”观点。美学告诉我们,对一个形式,人所能做的诠释是无限多的,你次次都能找到新的层面和新的关系来阐释。西斯廷教堂如此,克莱因(Klein)或罗斯科(Rothko)的单色画也如此。不过,具象艺术作品(以及一首诗、一部小说)具备指涉功能:用文字、意象来叙事,叙述一个真实或想象的世界。这就是阿喀琉斯之盾的叙事功能。

这种带有指涉功能的格式并不鼓励我们到它呈现的场景外面去找东西。阿喀琉斯之盾只向我们呈现一个场景,没有向我们呈现别的场景。

它完全没有告诉我们,出了“世界海”这个圈子,外面有些什么。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能将它呈现的场面诠释为普世的城市、乡村模型,不能将这些意象视为良好政府、战争与和平、自然状态的寓言。但是,它呈现的宇宙受限于它的形式。

凡百艺术,皆同此理。蒙娜丽莎背后是一片风景,那风景想来应该是延伸到框外,但看画的人不会纳闷画外是什么世界:因为形式有如封印,艺术家把这封印盖到画上,使画作聚焦,就像阿喀琉斯之盾是圆的,里面的物象是它的中心。文学上,在司汤达(Stendhal)的《红与黑》里,我们读到主角于连(Julien Sorel)在维利耶教堂(Verrière)对德·瑞那夫人(Madame de Rênal)开枪,第一枪没射中,我们尽可想象(有人的确这么追想)这第一枪射去了哪里,但这问题其实是无关宏旨的:从司汤达的叙事策略来看,这个细节不值一提。为那第一枪纳闷,根本是浪费时间,没有好好了解和享受这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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