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需要再作说明的是,虽说春秋战国之际,逐渐兴起了一个新型官场,但这不意味着(事实也不可能)原有的官场建筑,包括其相应的意识形态,像发射太空的三级火箭那样,自动脱离、消毁了。侯外庐先生在其论述中国亚细亚生产方式时,多次引述马克思《资本论》序言中的一句话:“死的抓住了活的”,来说明中国古代社会的特殊性。要说中国特色,中国国情,这才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的最大特色、最大国情,即文明单位分裂、蜕变的相对极不彻底性,新旧因素严重的共生共存的混合性。中国官场,更是这一特色、这一国情的集中体现与典型代表。在《韩非子》中,对于新型官场的剖析、立论固然是其主干,但对于旧有的以氏族遗存为核心的官场的批判,同样是韩非官场思想的目标内容之一。韩非自己,正是从这一“旧营垒”走出来的。因此,我们这里说的官场,就是包括新型职业官场和原有血缘官场的混合体,是所谓“大官场”的概念——一个杂居共存的官场。
官场,成为韩非思想的主要背景。而由此发出的呐喊式回应,成为韩非之死的第一死因。
韩非率先总结出中国官场三律。
一、官场如战场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早熟的中国官场,即已发育为成熟的战场。韩非借口黄帝,杜撰出“上下一日百战”(《韩非子·扬权》。以下《韩非子》引文,只标篇名)的论断,以此说明官场的动荡与凶险,也就成为官场暗战的真实写照。韩非在书中,不仅写到了各种官场计谋和策略,《内外储说》篇,更以大量事例说明,身处官场,随时可能遭人“黑手”,却到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集中见于《内储说下六微·说三》)——韩非本人,最后也身列其中。这一点,倒确实和马基雅维里有所相似。
官场的血腥阴暗,不仅搅拌于横向同僚之间,更表现在纵向上下之间,尤其是君臣之间。“人主者,利害之轺毂也,射者众,故人主共矣。”(《外储说右上》)“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故《桃左春秋》曰:‘人主之疾死者不能处半’”、“利在君之死也”(《备内》)。君臣、上下之际的角力、冲突,是韩非官场思想的首要之义,重中之重。在韩非的这一思想领域,君,是个弱势个(群)体。韩非借引民谚“厉怜王”认为:“虽‘厉怜王’,可也”(《奸劫弑臣》)——连麻疯病人(厉)都要可怜君王,情形的确如此。
这些,构成了韩非眼中的官场征战图。
二、官场即商场
韩非从市场经济的角度,以直言不讳的语气,表达了君臣之间,本来就是交易,官爵利禄,本来就是商品的思想。
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君臣也者,以计合者也。(《饰邪》)
计:工资,或好处——一针见血的简明。
主卖官爵,臣卖智力。(《外储说右下·说二》)
说得多明白。
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难一·三》)
没有比这更到底的话了。既然爵禄不过是个“市”的玩意儿,有买金的,就有卖金的,君王卖得,我卖不得?别忘了,在中国,每一个男人,更别说官场里的男人,其实都是一个个或明或暗,相对而言的君王。区别只在于,看他这会儿站在什么地方,对面站着的是谁而已。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指出了官场的市场性,但韩非本人,却反对直接以金钱购买官爵。《亡征》中有“官职可以重求,爵禄可以货得者,可亡也”之语。类似意思的话,韩非数次重复,坚定无疑地表明,对于买官卖官的否定立场。
三、官性如贼,防官之心,甚于防贼
“贼”字古今异义,但也并非全不相干,都有祸害之意。将官与贼相并,这是韩非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