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这么长,该收摊了。
后人老喜欢把孔孟放在一块,搞得像对亲昵的小情侣似的。其实孔孟之差,不下十万八千里耳。孟子的能言善辩、伶牙利齿,跟孔子的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趣味迥异,跟接踵而来的凶狠的韩非,倒像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亲兄弟——哥俩的字里行间,始终激荡着一种风暴的悍力。孔孟的最大相似,在他们两人都是单亲家庭的男孩,都跟着妈妈长大。孔子是个快乐的地质勘探队小队长,手里拿根勘探棍,这里戳戳,那里点点,告诉人们许多宝贝在什么地方,孔子对人群区隔的是道德与地位。孟子,却借着孔子发现的宝贝——还有别的宝贝——直接拿它们锻造成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剑,然后拎着它,“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要靠它来解决这地球上恼人的事,并因此树立了罗耀拉(1491-1556,天主教耶稣会创始人)似的门派壁垒。
孟子从来不是什么纯粹的儒家,或儒学大师——再度严正声明:先秦以前无儒学;先秦以前,只有大锅饭。——韩愈说孟子是醇乎醇者,我不知道他这个醇,指的是什么,反正我觉得孟子一点也不纯,驳杂得很。你看《告子》和《尽心》篇里的那些句子,处处散发着老子、庄子的气息。“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说大人则藐之”,是什么儒家?如果这都可以说是儒,那还有何事不儒?
但孟子是中国第一个给精神一块独立领地,并建起原始木栅栏者,这是没有疑问的。孟子,英雄在于精神,祸害在于精神。荀子的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造旧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非也……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非十二子》),也在于此。先前的历史、常识、知识、哲理、思想,至此激化升华,或者说,沦落变态为一种精神。
这精神在不同人手里,化为不同的物什。
它是怒火,是最后的财富,是悲悯,是无奈的宿命,是最初和最后的罂粟,是杀人于无形的夺命利刃。
2005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