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文章写得很漂亮,但人,却着实不好说话。
《孟子》开篇第一句,是梁惠王以一种美国式的招呼,对孟子表示欢迎和发问;但孟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一挥手,就把老朽的梁惠王挡到了一边。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义正词严的说教。最后,以一个干净利落的太极八卦收尾句式“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结束了自己在魏国的初次登台亮相,和跟梁惠王的第一次会晤。
一遍《孟子》翻阅下来,我怀疑这个梁惠王,还有《孟子》书中写到的那几位大小国王——隐身不见的齐威王和纯属一流氓的宋君偃除外,全都有主动受虐的倾向。这不,刚被孟子教训完,梁惠王的受虐瘾又上来了。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这个白痴般的梁惠王,大概属于那种典型的没事找抽型。你想孟子能对他说出什么好听的话?从《诗经》说到文王,从文王说到亡国之君夏桀,连那句古老著名的反动标语“时日曷丧?予及女偕亡”都拖出来了。扫兴的话听过,这么恶毒的扫兴话,只有孟子说得出。
孟子在魏国这么说话,到了齐国,照样让人下不来台。齐宣王,战国时期最多稀奇古怪故事的国王,钟无盐、滥竽充数、稷下学宫等经典掌故,都跟他有关。齐宣王对孟子倒也算恭敬客气,但孟子显然不满于此,孟子的目标是要行王政,齐宣王没有能力(或不愿)做到,孟子便一肚子不平气。某日,孟子以惯用的擅长手法,设套一步步引诱齐宣王“入彀”:有人外出,把老婆孩子托给朋友照看,回来时看到老婆孩子饿得皮包骨,冻得瑟瑟发抖,这样的朋友该拿他怎么办?齐宣王说:绝交。孟子又问,最高法院的法官,管理不了县乡里的法官,该怎么办?齐宣王说,撤了他。孟子又问:那如果国家治理不好呢?齐宣王扭头向天,王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跟谁说话,都是这般剑拔弩张,锐气逼人。如果他偶尔不说话,沉默起来,就更让人忐忑不安。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孟子·公孙丑下》)
这里的王驩,是齐王宠信的一个亲信,正派的孟子最看不上眼的,就是这种人。两人同到滕国去吊孝,回来的路上,孟子愣是对作为公差副手的王驩一言不发。同行的弟子公孙丑,大概觉得这气氛实在憋得人难受,也有点看不过去,就问老师干嘛对副使一言不发。孟子怎么回答?这不什么事都结了吗?我还说什么?——这口气,这个性,这脾气,能不把人噎死?
孟子在齐国费尽心机,折腾一番,全被齐宣王这个无厘头国王,嘻哩哈啦化于无形。孟子知道一切都白费了,收拾行装,离开齐国,回家。途中,孟子在宿这个地方,连住了三晚——他在等齐宣王回心转意,请他回去。结果,齐宣王没等来,等来一个懵懵懂懂的后生仔。这后生仔大概觉得孟子还算是个人才,准备替齐王劝孟子回头。谁知正襟危坐,说了半天,孟子靠在茶几后面睡着了!青年很生气,孟子起身,引经据典,一顿连教训带解释,把个多管闲事,又不清楚自己斤两的年青人,打发了。
孟子的难与人言,最典型的表现,是他招收弟子的苛刻条件,即所谓“五问不答”:自以为地位高的,自以为了不起的,自以为年长的,自以为曾立过功勋的,自以为有交情的,这五类人的求问,一概回绝。连跟孟子交情甚厚的滕君弟弟,也吃了孟子的闭门羹。
从孟子身上可以看出,越有口才的人,越不要轻易地去亲近他,以为一定能相谈甚欢,没准还没拢边,就已被他定下的“条律”给反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