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在中国,是个家喻户晓的人。
太多的故事、成语、熟语、寓言来源于他。孟母三迁,五十步笑百步,缘木求鱼,寡不敌众,拔苗助长;无敌于天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齐人有一妻一妾,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言而喻,杯水车薪,专心致志,尽信书不如无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先秦诸子,《孟子》的语言风格平白浅易,晓畅爽利,最接近现代中国人的口风、语气。
但孟子,是中国思想史上最难说清的人。
秦汉到隋唐,孟子基本处于冬眠沉寂的状态。起初,还有汉文帝把《孟子》和《论语》等书,作为博士读经的辅导材料。汉武帝起,《孟子》被清理出皇家体制,《论语》则渐渐升上经的地位。孟子生前,能言善辩,好辩成名。死后,荀况写《非十二子》,把孟子说得一无是处;王充写《刺孟》,逐条批驳孟子学说;再往后,批评之声,也寂灭无闻。千年长河,除了两三位有心人,对《孟子》做过些简易注释,孟子,已被人彻底遗忘。
唐宋轮替,风云骤起。
经韩愈、王安石、二程、朱熹等完全不同类向之人的共同推拥,孟子一步步重返主流社会舞台。北宋起,延及元明清三朝,孟子,以孔孟之道之名,超越五经和孔门诸氏,稳坐亚圣之位,开始“对中国思想史无可形容的影响”(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
这种尊崇和影响,与《孟子》书中那些触目惊心的话语(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望之不似人君等等)形成鲜明对照,让人深感疑惑。如此尖锐、煽动性、危险的言论,怎么可能与专制帝国和平共处?
把孔孟摆放在神龛中央的儒学,一向标示自己温柔敦厚、温文尔雅、温良恭俭让,一副中庸之道的模样。但孟子,时时处处激情澎湃,无所顾忌,说尽狠话,一点也不中庸,反倒有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架势,动不动就“舍我其谁”。
这样一个哪咤闹海、孙猴子闹天的角色,却成为北宋以后历代王朝,正统社会的代表,甚至一维性的思想,所谓“家孔孟而户程朱”(顾炎武《日知录》),备极尊宠殊荣。
时至近代,更有不断的文人学者,从《孟子》书中,找到“民本”与“民主”。孟子,俨然又成为新时代的思想先驱。
从封建帝王的“枕边书”(康熙说,非朱子《四书集注》,则不能治万邦于衽席),到对抗暴政的预言、响箭,这是怎样的跨越与诡异。
伊川先生程颐曾说:“孟子有些英气”,他这话是从负面来说的,因为“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四书集注·孟子序说》)。但在旁人看来,说孟子有些英气,这英气,多少含有英雄之气的意思。孟子是英雄吗?如果是,那是什么样的英雄?是某家某姓的英雄,还是独立不倚的英雄,抑或是敌我共敬的英雄?假如孟子是英雄,这样的英雄,又隐含着怎样的令人不安?因为,从一种对立,或变化的眼光来看,此时(地)的英雄,也许正是彼时(地)的祸端。
孟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