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孔子的个人遭遇,也像是嘉年华游乐场的极限运动。今早还跟国君、权臣、上大夫们在一起谈笑风生,吃喝玩乐(孔子那一堆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沽酒市脯,不食”等等的穷讲究,估计就是那时落下的)的是孔子;他日流亡,在路上跟人打群架,绝粮七日,饿眼昏花中怀疑颜渊偷食的(接着就惭愧地认错了),也是孔子。
动荡变化的时代,大起大落的人生,容易失衡的心理,决定了孔子不可能是个单纯的人,而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痛苦彷徨的人。孔子的言不由衷,言行不一,冲动、敏感与中庸之道,激情与颓唐,理想与世故,都是矛盾的体现。正是这种错综复杂、内心与环境的矛盾,形成了孔子丰富、凝结着智慧之光的思想。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真实、自嘲、活生生的孔子。
这个孔子,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实践型的人格,有着异常强烈的实践冲动和欲望,但道路受阻,只好退而求其次,成为一代思想家。实践家降而为思想家,思想家降而为道德家,道德家降而为骗子和伪君子,这似乎是世道规律。
两千五百年过去,孔子作为圣人,也作为祭物(刍狗),被一步步抬高,送入神殿圣堂。太过长久的游戏,这个现实中的流浪儿和失败者,在历史的隧道中,反讽地赢得了王冠和膜拜,但也招来了鄙夷和嘲笑。早已被制成木乃伊的躯体,沾满了唾沫、泪水,也结垢着泥污、血腥;披挂着一层层的谎言、欺骗、废话、无耻,殉葬着一代又一代的梦想与牺牲。太多不同的物质堆砌,砌成一座堂皇,散发着尸臭气息的虚伪祖坟,人们已难以辨认原本的真实面庞。
现在,经过整整一个世纪的风暴,孔子又回来了(其实他哪也没去),为他准备的舞台、帷幕早就在搭建中。一个中断了的故事,又要原封不动地再次上演了。
这是孔子的宿命。也许正是他曾经的所想,若果真如此,那也是“求仁得仁”,怨不得别人了。
引几段鲁迅1935年写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算是本文的结束语。
但是,孔夫子在本国的不遇,也并不是始于二十世纪。
……
孔夫子到死了以后,我以为可以说是运气比较的好一点。因为他不会噜苏了,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
……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
……
岂但自己失败而已呢,还带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他们(注:指在路上随便砍杀百姓的孙传芳将军,和连自己也数不清金钱和兵丁和姨太太的张宗昌将军)都是连字也不大认识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谈什么《十三经》之类,所以使人们觉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讨厌。既已厌恶和尚,恨及袈裟,而孔夫子之被利用为某一目的的器具,也重新看得格外清楚起来,于是要打倒他的欲望,也就越加旺盛……即使是孔夫子,缺点总也有的,在平时谁也不理会,因为圣人也是人,本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来胡说一通,以为圣人是这样,是那样,所以你也非这样不可的话,人们可就禁不住要笑起来了。
2005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