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这个发霉的狗窝里。”老妇人嘶哑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你要知道,孩子,我不是那种会抱着回忆不放的人。自从十年前那事儿之后,我一直都在努力朝前走。我甚至嘲笑过我的邻居,因为她找了一个你这样的撰写者,没完没了地跟那个可怜的人讲她的丈夫、孩子还有那条叫波派的狗——我一直以为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从废墟里爬出来之后就一个人开车回了加利福尼亚,我在我的房子里挖出了剩下的财产,安葬了我的家人,然后回到这里开始新的生活——那时候这座城市还不叫新浦森。”
“圣路易斯城。”夏歌应和道。
“对,圣路易斯城。当时幸存者不多,我们组织起来,有很多资源可以用,但是人手太少了。太阳始终没有升起来,我们挖开地铁,在下面种蘑菇和白化蔬菜。然后中国人来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要打仗,但后来他们住了下来,也开始种菜,而且种得比我们好……你是个中国人,对吧。”
“曾经是。”
“嗯。”斯坦夫人似乎对此没什么意见,“你瞧,十年了,我们一直都在朝前走,我们从废墟里站起来,我们扫清了天空,结束了核冬天,我们挖出以前的技术,甚至发明了更多的技术,信息,网络,能源,还有那些反射镜……所有的人都在乐观地说:我们在朝前走。”她抓起一条手帕按在脸颊上,试图控制住自己渐渐激动的声音,“但是这一点儿都不妨碍我在昨天早上醒来,意识到自己住在一间十年没见过太阳的房子里,点着黄色和白色的小灯泡,对着一台操蛋的电脑和一堆操蛋的白化蔬菜——”
她说不下去了,沉默恍如黏稠的液体般漫溢在房间里。
夏歌耐心地等待着。
清脆的蜂鸣打破了沉默,墙壁上偌大的触摸屏亮起,显示出今天的天气预报。
温度6℃(43℉)
反射镜聚光指数:3
湿度33%
……
两人的目光都落到触摸屏上,天气预报文字的背景是一张天空的照片,幽暗天幕下群星稀落,反射镜转过了半边脸庞,四周围绕着一小圈青白色的光晕。
老妇人盯着那张图,发出一声轻轻的嘲笑:“他们把这张图叫作黎明。你能想象吗,孩子?黎明?”
“我们管这个叫‘伪黎明’。”
“去他的伪黎明。我见过太阳,可我的孙子没见过,他今年九岁,他没见过太阳,从他出生就没见过。他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太阳,蓝天,他妈妈,还有——我想带他到伞民领地去看看真正的蓝天白云,但是医生说,不行,在黑暗里长大的这一代孩子,眼睛根本受不了阳光。”
“……”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老妇人回到沙发前坐下,抓过一条毛织披肩盖住自己的双腿。明亮的白色灯光将那张苍老的脸庞映照得愈发缺乏血色,但碧蓝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悲伤而固执的光芒:“我现在是个教师,我在学校里教那些孩子们写字和算术,他们大部分和我的孙子差不多大,他们应该看看阳光,看看真正的天空,不是日光房里蓝色的屋顶……我做不到,我没法带他们去阳光底下,我只有我的记忆,我的故事,我的家人,我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家庭……你能把它们写下来吗?写成一个真正的故事,让孩子们能读它,就像……”
“就像看到阳光?”
“……这是不是很傻?”
“不,夫人。”夏歌柔声安慰道,“一点也不。”
“……”
老妇人的肩膀突然就垮了下来,嘴唇微微皱起,泪水开始闪烁在她的眼角——紧接着,她突然用手捂住脸,哭得一塌糊涂。
夏歌默默伸出手,轻拍老人瘦削的肩背。录音笔忠实地记录下啜泣和呜咽的声音,而接下来,它将会录下那些死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