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与袁先生合作之前,范先生就突然去世了。他是倒在了在承德举行的编剧讲习会的讲坛上。他正在给河北省的年轻编剧讲自己的经验,心脏病突然发作,他就倒在了工作状态中。我很感慨,深感老先生们都上了年纪,如再不抓紧,丢掉的东西就更抢不回来了。正是这样的触发,才使我决定去找袁先生的。总算在袁先生还有精气神的时候,我和他完成了这项工作。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李世济约我为她写一个关于武则天的剧本。她这样说,武则天在政治上是强者,但她在家庭中是弱者,丈夫与儿子都不支持自己的改革,所以她内心很痛苦。正因为有了这痛苦,才用得上我们程派。这是一。还有二,这出戏能“抓人”的地方,得是程派与裘派之间的“撕咬”。过去,程先生与裘先生还从没在舞台上面对面“撕咬”过。他俩也不是一个辈分的人。可咱们这戏里就有这场面。戏的二号人物是她政治立场的对立面,人物名字叫裴炎,是上一个朝代的大臣,他道德文章都很好,只是不能遵从武则天改革的路线,于是就拼命与武则天搏斗起来。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反派”。正因为有这样的特征,演他用裘派才合适。我听得很入迷,有了这样的两项规定,这个剧目实际上就已然立起来了。但我依然工作了四年之久,戏才终于上演。这实在是很熬人的日子,今天改一段唱腔的辙口,明天推敲另一段话白的语气,真是没完没了。但一切又都是合情合理的,并且是带有韵味的。写京剧本子真不同于写长篇小说,作家下笔千言万语,洋洋洒洒都是自己的东西;可剧作家呢,仔细琢磨戏中的一个节骨眼,可以一千遍一万遍地推敲,最后是在舞台上呈现出精彩。观众在高声喝彩时,哪儿能想到当初在舞台下琢磨它的那些人与那些事呢?首先,戏剧是集体劳动;其次,编剧在其中只是一分子,并且不是最主导的方面。
世济所在的剧团中,并没有很强的裘派演员。这也不能怪任何人。自诸多流派先后问世之后,拥有哪些流派演员,就决定了这个剧团唱哪些戏。世济与李和曾同属二团,因此他俩各唱各的戏,谁也不太容易用得上花脸,更何况是裘派花脸。这也是没办法。当初北京京剧院拥有了马、谭、张、裘,四人各唱各的戏,同时横向上也可以合作,这天地有多大?可现在,花脸能与裘先生“差不多”的人早都不在了,你还能要求观众像捧他们那样捧你么?难了。李世济也知道难了,但她还是要尽力去争取。等进入排练后,她特意从外边“借”了一位中年裘派,还临时加入一位心腹担任副导演。最后演出了,效果不是“最好”,这也不是那位“借”来的不努力,而是他在个人影响上无法与世济的威望比,所以“再努力也无法达到两个流派的平分秋色”。同时在我修改本子时,也必须根据演员名声的大小,来安排角色任务的轻重。究竟是谁陪着谁唱,这一点是必须明确的。但我有时控制不住自己,我习惯像真正的作家那样,自己做自己的主,自己去安排场上的一切。请注意我“自己做自己的主”这句话,它在剧团里是颇为犯忌的。在剧团里,许多人一辈子也没让(或没敢)“自己做自己的主”。我知道,我偶然犯一回忌,世济夫妇还能容我,如果我老是犯忌,他们团就要让我“开路”了。还说与武则天对立的这个二号人物,我有时一高兴,就给他写出最最感动人的唱段。世济的爱人老唐就明确告诉我—你戏中最漂亮的一段唱,就是给裴炎临死前写的那段。这符合事实。但我没听出来他这番话实际是委婉的批评—老唐的心声则是:你给李世济写戏,怎么把最重要的戏写到其他人身上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