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讲的,是梨园人的“出门”,而不是一般的出门,而且还要勇于出远门。
上文说过,借出差之便,我去了东北与西南,去到一些平日不太容易去得到的地方,如大庆、如攀枝花。
我还说过,借看戏之便,我去北京其他一些剧场,看了外地进京剧团献演的剧目,演员超过我们的很少,但人家的剧本却超过了我们,从反映的侧面上、从反映生活的深度上。
我更是景仰一些外地的剧团,虽说是唱地方戏的,同样是反映历史题材与帝王将相,但他们的角度很特殊,很值得我们中央的大剧团学习,尤其是东南几省的地方戏,他们推出了几位年轻的大编剧。独立地以历史的视角观察生活,写出好几个发人深省的好本子。
对比下,我们学习不足,我们的视野只在30年代之后,我们只敬仰我们的角儿,我们只听惯了自己台上的锣鼓,我们身在北京,却拒绝新文化新戏曲的滋润。我已经或正在成为年轻的老夫子。有这种危险。
因此,我们—只说我自己吧—身在北京,却感到出门难,出远门更难。
第一,我总是过分强调自己的特殊性。比如看戏,总是从当年与现在看北京京剧团的老戏谈起,从那儿逐渐转向中国京剧院的新编剧目。我思想深处倾向老戏,但又觉得新编剧目更有前途。为此,我有些左右为难。
第二,是我如今的社会职业有些特殊,我是“中国”这边的人;如果不看自己的戏,而经常跑去看“北京”的戏,这要是传出去,则不太好。
第三,我如今是专业编剧,似乎没有自己花钱买票的道理。如果我惦记看“北京”哪位角儿的哪出戏了,可我从哪儿去弄票呢?买票?似乎丢脸,更不合适。专业人员就没有自己掏腰包的先例,如果传出去了,挺丢人的。研究哪位角儿了,最好能集中看他的所有剧目,要集中看,再集中与他谈,这样或许才能写一些更深刻更准确的东西。可现在没有这样的机制,剧团不会给自己的笔杆子安排,写文章的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对方会问“您算是哪位呀?”
第四,北京的戏园子多啦,东西南北都有。我家住西城北,如果让我晚上跑前门或东城看戏,我就嫌远了。
第五,我似乎不宜一个人去,看戏得有伴儿,伴儿就是说得到一块的朋友。京剧院人多啦,但我总找不到合适的伴儿。后来我总算找到一位,就是我们编剧组里的张伍,他比我大五岁,是张恨水先生的第四个儿子,可偏偏名字是“伍”。他家住西直门的京剧院宿舍,离我家还不算太远。我俩有很多很深的交往,但看戏上又有不同,他是学戏的出身,唱老生,对梨园旧的一面知道得很多。我是北京老中学(三中)的学生,从中学爱好上京戏,家庭和社会关系的背景都支持我看戏,更支持我写戏。范钧宏他们认为我是“杂拌”,京剧编剧不是大学能够培养出来的,这个论点在当时很有市场,他们吸收了我,就希望我努力,如果我能成功,也说明他们的论点正确。
第六,我感到编剧的职业是个重压。我恐怕完不成文化部当初赋予我的重任。当然,路还在继续走着,我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又是终点。
我回到了北京,回来很难,但重新出门似乎更难,近的门都出不去,何况远的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