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少年的感受:旧中国气数已尽(1)

剑走偏锋,让我先从一件比较离题十里的事情说起。1947年,我13岁了,去北京图书馆读书。我碰到的困难是样子与个子太小,而此图书馆的规矩是谢绝儿童。每次我都心怯气馁地与它的工作人员讲解道理,说明我已经是初中三年级学生,已经读过鲁迅巴金冰心泰戈尔嚣鹅(即维克多·雨果)。而且我当时已经戴上一副二百度的近视镜,我是来认真读书的,不是来玩儿的。

那时的图书馆借书很麻烦。先要查卡片,再填写借书单,然后找座位坐下,等二三十分钟,才由工作人员给你把书送来。

有一次,我借的书是前苏联革拉特珂夫著的《士敏土》。我此前已经接受了革命的宣传教育,已经知道前苏联好,革命好,知道人类社会一上来是原始共产主义,接着是万恶的奴隶制,然后是封建社会,然后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是最后一种阶级社会形态,到了这个时候要发动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了,要推行无产阶级专政,然后是各尽所能、各取所值的社会主义,再一步,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的人间天堂了。

我13岁时自认为已经盗得了天火,接受了粗浅的历史唯物主义,因为,我在声明我自己思想“左倾”后(见《一辈子的活法》一书),地下党员何平给我读的第一本理论著作就是华岗著《社会发展史纲要》。

(解放后华岗曾任山东大学校长,后因所谓胡风一案,落入泥沼,甚至身陷囹圄十余年。)

从何平那里我读了前苏联文学作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虹》《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并且得知了《士敏土》《铁流》等名著。所幸的是这样的书并未被国民党所彻底禁止。

一个少年阅读《士敏土》的经验是了不起的,这本书充满了革命的阳刚型躁动,亢奋、热烈、混乱、杂嚣。我忘不了主人公格利融化在红旗与人海中的神圣与献身的感觉。融化还是保留自己?这是革命中常常碰到的一个难题。我忘不了小说中描写的清党时一个被清洗的“小资”当场开枪自杀,而领导人连脸上的肌肉也没有动一下的情形。威严的血腥反而增加了革命的神圣感与吸引力。革命不是戴着白手套所做的科学试验,不是绘画绣花与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毛泽东作如是说。我忘不了一个知识型神经质型富农,十月革命后被充军时的歇斯底里的欢呼。我更忘不了女主人公黛莎的强健的身躯与鲜艳的红头巾,她干脆主张性献身,为了革命者伤员的快乐而献出身体,并与一位强有力的领导人动辄“干”在一起,这样的描写令一个13岁的男孩心怦怦跳,发热而且扩张。我的对于革命的向往与对于苏俄女共产党员黛莎的向往融为一体。

黛莎真棒!

是的,越是在建党的初期,中国共产党的反封建矛头越是犀利,用巴金小说《家》里的冯乐山老爷子的腐臭调门攻击共产党共产共妻的是保守没落的国民党。

即使后来在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工作的时候,我热烈地阅读瞿秋白的记叙十月革命后的前苏联的《饿乡纪程》与《赤都心史》,我的心里梦里仍然有与一把镰刀与一柄斧锤不可分的苏俄壮妇、红头巾的黛莎,她比一切饥饿与混乱更鲜明也更有力。

半个世纪后,我在美国讲学,面对美国的大学生们,我说:“对于青年来说,没有比性与革命更吸引人的了,而革命的高潮期、革命的吸引力比性还要更加巨大与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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