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是白的。唯目光撞着的地方才看见种种颜色,仰面看太阳,一阵眩目。热从路上来,赤脚在路上走,头顶着厚发,头发和屋上的瓦片都最易烤热。爬在苦楝树的树丫上坐,高高地乘凉,一树的蝉就都不叫了。等一阵风来,草叶动,瓜叶翻,树叶摇。风过,满眼的绿叶又静默,等下一阵风来。
有声叹息从雨中传过来,这是我小外婆在呻吟,因为只有我小外婆的叹气声能在雨声中这么突兀。小外婆是我外公弟弟的老婆。我记事起她就瘫了,她能坐起来,但不能起床。在一间黑洞洞的小屋里,她就这样活了几十年,奇怪的是她越活精神越好,人也越活越干净。有人说,这老太婆成了精。
老猫是个沉默、老实又孝顺的人,他是小外婆的独子,老猫好像就是为服侍他老娘而生的,白天做活养老娘,晚上照顾当值,没一天息着。雨天,别人都息了,他还得忙,除非连续下雨不上工,他才会有闲暇。这时,他手里兜着南瓜子,坐在一根高高的长凳上,人像猫似的俯着上身,嗑着南瓜子看院子里雨打积水,出神。
老猫渐入中年,邻里们忍不住替他急,他自己也急。急什么呢?这话都不能使人说出口,即使旁人有无限的同情,都不能说出口,这连我们都明白。这话小外婆自己倒是常说:我为什么还不死啊?我害了老猫一辈子啊,我不死他讨不进老婆啊。噗!噗!噗!小外婆拳捶床沿。
小外婆后来又活了几十年,活得双眼绿森森的,充满了异样的神光,就像传说中坟墓里的猫一样。后来老猫还是讨上了老婆,只是讨来的老婆有些丑。老猫的老婆是我小舅妈,我外婆说:老婆丑就是福,所以小舅妈长得很“福”。
我小外婆的呻吟很特别。我们经常会被她不由自主的、拖着长声的、漫长又会拐弯的“呵”吓得发抖。几十年里她就躺床上这样呻吟,一口一口地吐去难耐的郁结。我小外婆平时没人说话,也不识字,连老太婆人人都会念的佛经她也不会。但她的呻吟声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
我对小外婆的记忆,是她的呻吟。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她,就被她不由自主的、拖着长声的、漫长又会拐弯的“呵”吓得发抖。不恭地说,许多年后我在电视里看到狼嚎,我脱口说:这是我小外婆的呻吟。几十年里,她就靠这样的呻吟,抒去一腔难耐的郁结。这寂寞的床上一生她在干什么?难想,不敢想,不想了吧。
至于老猫,我的那位小舅舅,有一年有机会闲聊,说地球是如何如何的圆形之类,他嗑着瓜子听了大笑:地球是圆的?人如何站得住?
年纪一大,人都会佝偻。我外婆一上60岁,走路像鸡啄米一样。她是小脚,手脚都不利索,拿悬在梁上的甜桶,已经非常吃力。
甜桶的“甜”,或者应该是“钿”或“提”。桶是果子的形状,有细长弯曲的木环作为提手。因为木环太长,提起来不舒坦,环的作用应当是挂。甜桶一般都悬挂在横梁上,一排,灯笼似的。还有一种叫果桶,没有环,比甜桶略大,桶的形状一样。果桶是放的,放在箱顶,也是成对成双。甜桶和果桶,漆得朱红,喜气洋洋,是从前女子出嫁必有的嫁妆。
印象中,果桶是用来放果子的,甜桶用来藏糖。担嫁妆的队伍最前面,挑着的就是红红的甜桶和果桶。里面应该盛满各式糖果糕点和干果。果桶中的干果必是花生、枣、桂圆这样的东西。嫁妆队伍里,同样朱红而醒目的还有马桶。讲究的人家马桶雕花,不雕花也是京漆彩绘各式图案。送嫁的马桶里,娘家必有煮熟的鸡蛋放着,蛋涂成红色,叫夜桶蛋。
我吃过这夜桶蛋。因为是父母双全的男孩儿,给与吃都不得让人看见,好像是结婚这件事情中私密行为的一部分。
我外婆的甜桶就是她出嫁时的嫁妆,她17岁出嫁,她的甜桶在梁上悬了近50年。朱红旧成了暗红,积尘渗入漆中,盖子和木环擦抹不去一种斑驳。甜桶里依旧放着糖。我见过这甜桶最后放着的糖是黄糖和冰糖。我外婆晚年嗜甜,口苦时,嘴里会含一颗冰糖。
大年初一清晨,她要从梁上把甜桶摘下来,给前来拜年的小孩儿准备好糖果。不多,但一直这样。
我外婆从我看见她,穿的始终是黑衣服,大年初一也是。鞋也是黑的,小脚像黑色菱角。坐着的竹椅子每根竹条都成了栗色,这样的栗色是人气沁的,不蛀不朽,坐下去吱呀有声,像活了一般。头发芦花似的白,但梳得整齐,每天早上用槿树的刨花浸着的水抹。槿树的刨花与槿叶一样,久浸会有浓稠的汁,腻滑。外婆久坐站立时需扶墙,一身黑得像灯下墙上的影子,裤管空空。
曾经有一次,她的一件黑袄,黑里洗出白来,肩背隐隐地露出棉线的原色,她就叠了起来。虽然没有破,但坚决不再穿。
桃花,嫩笋,青竹,夜。四时无界。灯下,竹椅上坐着她的背影,前面亮汪汪的一盏油灯,她数着长长的木珠念佛经,梁上悬着暗红的甜桶。灯光的影子与夜连在一起,我外婆就这样夜色一般的一身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