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一场大火,救下来时,整个院子的房子只剩下了临街的两间。一片瓦砾中的两间旧屋,成了他们的“新家”。他们一家有七口人,五个兄弟睡半间屋,半间屋内靠墙是一个贮谷的柜子,高高的。驼背是老大,就睡谷柜的上面。谷柜形状像棺材,他就说自己睡的地方是棺材盖。驼背是前后都凸的那种驼背,上身活像一只鸡,双腿与常人无异,看上去他爬谷柜的样子让人担心,但爬将起来也是利索的。
父母对他有歉疚,常对他的四个弟弟说:要善待你们的大哥,他的残疾是在替你们顶灾。你们的好脚好手好身子,都是因为你们大哥在前头担了煞气,你们才一个个顺顺溜溜。
这样的说法从现象上看,仿佛铁证如山,按理这需要感恩。父母早早地让驼背学了门谋生的手艺,是裁缝。荒村将缝纫机叫作脚踏车,驼背坐在凳子上踩脚踏车,“哒哒哒,哒哒哒……”两间房子临街的一间就被当作了裁缝铺兼厨房。脚踏车在荒村是稀罕物,为买这个车,倾尽了他们一家的所有。
驼背恨自己是驼背,恨自己是一个人。他自己也认为,他在这个家是多余的,是累赘,说要是没有我那多好。
驼背的手艺很一般,裁缝铺做生意就像是一种说法。他的偶尔忙碌,主要是为家人做衣服,尤其是他兄弟们的四季衣衫,做出来的衣服,他的兄弟们是从未合过身的。生意淡,驼背还管家里做饭,他偶尔也会把饭菜做得有滋味,他母亲就不失时机地赞不绝口。可他兄弟嘲笑:好吃?好吃不就多放调料吗?就是石头子儿,油炸炸,酱爆爆,味精放一放,螺蛳一样吸啜,也是好吃的。驼背就去溪边拣石子,第二天果真炒了让他兄弟们吸啜。
驼背常无奈,怨起来身上起疹子痒,彻夜难眠。驼背雨地里不带伞,喜欢漠然地让雨淋,淋得全身湿漉漉,得一场病,病后他就很舒坦。驼背雨地里淋雨时,像极一只巨大的木鸡,呆着,浑身湿透,像八大山人画中的怪鸟。
荒村的人们是相信来生的,驼背也晓得有来生。但他不愿意再有来生,他说:这一生过怕了,够了。但驼背喜吃甜的东西,尤其是糖,糖也是人间滋味,心里再苦,可嘴里甜着。他说,如果一定要觉得做人好,只有吃糖。
棕榈树开花,花苞成串如鱼子,焦黄焦黄的。荒村说的焦黄,是对黄的强调,很黄的意思。荒村的小孩儿叫这个为“棕榈糯米饭”。瓦砾的废墟有棕榈,叶大如扇,抽花籽无数,在暮春勾人异样心情。驼背会把花籽一穗一穗攀下来,揉得碎碎的,在地上洒,如洒金粟。他的同伴是小孩儿,我就是他的朋友。我们玩耍时,他在旁边看,想起转头唤他时,他已不在,不知何时走掉的。
一个秋天的清晨,醒来时,听到白石街上有人哭,惊心而起,觉着是驼背死了。开门寻声出去看,果然是驼背死了。驼背半夜里哮喘发作,在谷柜上翻不了身,憋死的。一家人哭得很伤心,包括他的兄弟。一了百了时,心情也是真的。
驼背出丧,青竹竿上两条纸,飘着飒飒响,是给魂魄引路的。旗幡背后敲着锣,锣的声音极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