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后事之师,他山之石(4)

到此为止,哈特的观察不会引起争议,因为不仅在德班地区,民主化后在整个南非各地都不难听到这类说法,这几乎已经是常识了。但非常独特的是哈特对此的解释:她认为上述现象体现了南非“新自由主义”的模式严重“剥夺”了劳动者,而中国则体现了效率公平双完美的“无剥夺”高增长!信不信由你!哈特的分析是:新南非非国大政府被左派批评为搞了“新自由主义”,在这个主义下劳动者受到“剥夺”失去了土地,于是不能不提出很高的工资和福利保障要求。而中国的农民工由于没被“剥夺”土地,所以他们不但工资要求很低,而且更不在乎福利保障,以至于工资低于“劳动力再生产成本的很大一部分”他们也能忍受,因为他们可以靠留守家属务农来维持“劳动力再生产”,这是多么公平又有效率的模式啊!

说实话,听到一些中国学者津津有味地欣赏这种“中国南非比较”(他们是否歪曲了哈特是另一个问题,我在书中有所分析)我简直要傻掉了!按这种逻辑,低工资(低到大大少于“劳动力再生产成本”)而且无任何福利的工业对劳动者是“无剥夺”的,而高工资有福利的工业却是“剥夺”性的,这么惊人的逻辑仅仅是因为前者的工人“有地”而后者“无地”?!如果是这样,那么欧洲瑞典式的福利国家岂不比南非更残酷更具“剥夺”性,因为瑞典工人虽然有高工资高福利,但他们当然是无地的;而种族隔离时代南非的“流动工人”按白人政府的规定,他们在“黑人家园”是“有地”(集体所有的部落土地)的。甚至按这种逻辑,那时南非白人工人也要比黑人更惨,因为他们虽然工资福利都远高于黑人,却也是“无地”的呀。当然,南非黑人家园人均土地很少(不比中国农民更少),这确实是过去被白人剥夺的结果。可这与所谓新自由主义有何关系?今天批评非国大政府的左派有说她搞“新自由主义”的,但是过去的白人国家,黑人骂他们搞奴役,乃至搞“法西斯”,却连南非共产党也没用新自由主义这个词骂他们。新自由主义也许很坏,但过去的这种剥夺能归咎于现在的“新自由主义”吗?哈特观察的是民主南非与台商所说的台湾地区情况,可是她用一句“新自由主义”就把旧南非的账算到新南非头上,又用一句“东亚类型”把台湾地区的“无剥夺”套到大陆的农民工头上,结果就得出了南非“新自由主义的剥夺”和中国大陆农民工享受的“无剥夺”的对比!

因此我认为,“从南非看中国”还真是太有必要了,就让读者看看我的比较和(一些中国学者转述的)哈特的比较哪个更合理吧。

这时南非其实脱离种族隔离制度已经十多年,但是我的这组文章仍是以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为主要观察对象。在天则所的那次讨论中,我国著名的南非研究专家杨立华教授就对此很不以为然。我在此前10多年关注曼德拉时就读过她的著作,受到不少教益。我知道她对曼德拉及南非黑人的解放斗争很崇敬,对种族隔离制度很痛恨,对新南非的发展,特别是经济发展前景有着高度的评价。她觉得新南非的十几年经济发展成就很大,有很多我们可以学习借鉴之处,认为我应该多介绍新南非。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如此?作为一个并非专业研究南非出身的学人,我当初关注曼德拉和南非民主化本来就是带着一种榜样情结的,曼德拉是我心中的圣雄,新南非是圣雄奋斗的成果。而介绍旧南非“低人权下的经济增长奇迹”本来就是作为一面不人道且不可持续的镜子来促使人们反思的。反思后看到一个高度繁荣的新南非可以大增我们推进民主化的信心,当然也是我的希望。我在曼德拉传的末章对新南非初期的严峻形势作了分析,此后十多年没有再写新南非,也是期待一个符合这一愿景的繁荣景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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