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拉萨更尊重化缘者的地方了,也没有比拉萨更容易化缘的地方了,这个宫殿养活了无数的化缘者,无数吝啬鬼来到这宫殿下,会着魔似地慷慨起来。转经者目的不同,某些人为今生而转,企图好运当场兑现。但大多数信徒的化缘只是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他们只是能够每天环绕在布达拉周围,内心就充满喜悦。好日子是什么,就是一生都可以侍奉在神的旁边。转经就是他们的圣职。那些坐在地上衣服褴缕但表情安详的人们,谁知道他或她是不是一个转世的活佛呢。那些经筒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犹如每个都装置着喉咙,有的谙哑,有的尖锐,有的闷扎……这个长叹刚刚消失,那个的喃喃重新响起,声音轻重不一,长短错落。许多香客不只是右手转动经筒,左手还举着一个小的转经筒,口中还要念着六字真言。有的人转一把不转一把,最虔诚的个个经筒都要碰到,有时候转的次数比较密集。经筒旋转速度快得只看见一道金光,手根本无法碰。无数声音围绕着布达拉宫,经筒旋转时发出的咕噜咯吱声、人们念叨六字真言的声音、脚步移动的声音、由于高原缺氧而导致的沉重呼吸声……顺着时针的方向混合成一种美妙的音乐,周围小贩们的叫卖声和录音机里播送的现代音乐也受到影响,合起拍来,听着都像是在念六字真言。布达拉就像一个巨大的乐器,世界和人生环绕着它转着,轮回着,此人成了彼人,现世成了来世,永恒的流水,把日新月异转得个灰飞烟灭,转着,转着,这宫殿仿佛也在旋转中升腾在天空中了。
布达拉宫是世界上最缓慢的宫殿,我的意思不只是说它用了近1500年的时间才生长起来。每个人走向这座宫殿的速度也是非常缓慢的,你必须跟着当地人,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慢慢移动,它完全不适合于一天等一二十年的那类速度。这是一次庄严的登山活动,庄严永远是缓慢的,白色的山墙和道路,顺着山势向上,在远处看,还以为布达拉宫那些之字形的线条是某种装饰,其实就是顺着山逐渐向上的道路。世界渐渐沉下,当你抵达布宫入口的时候,大地已经敞开,白云像窗帘几乎垂到头顶了,但宫殿的主体才刚刚开始,等待你的是无数继续旋转上升的楼梯,而此时你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进入布达拉宫的方式完全不像你在电影里见过的那类宫殿,穿过德阳厦前的小广场,来到红宫的入口,入口是两部木梯,一部上一部下,现在一边是入一边是出,而过去,右边那个楼梯是专供达赖使用的。那木梯没有雕饰过,原木,被无数人如流水的手摩挲之后,花纹毕现,犹如玉石。
后来我发现,所有楼梯的扶手都已经被摸成了玉。门票是100元一人,藏族人只收两元。理由很简单,你们是来参观博物馆,我们是来朝拜。内部仿佛巨大的洞穴,阴暗,方向不同的通道,走廊、梯子,空间疏密分布,依据感觉而不是逻辑,各式各样的历史、意念、必然性、偶然性、秘密、掌故创造摆设了各式各样的房间;有的房间安全、亲和、温暖,被格鲁派的黄色布匹包裹得慈祥温柔;有的房间深邃、威严,威猛的护法金刚怒目圆睁;有的房间幽深、静谧,仿佛亡故者依然活在房间某处,微笑着看着世间,令人后心发凉。
许多高大的佛像安置在狭窄的空间中,你绝对只可以仰视,正面晦暗不清,而后面窗子上的布幔被风扬起时,忽然间阳光就把耀眼的翅膀伸进来。洞穴与殿堂合为一体,大殿与小殿彼此依存,辨不清方向,一个巨大的迷宫,犹如中国盒子,房间套着房间,就是在里面生活了一生的喇嘛,也无法穷究它的奥秘。黑暗深处藏匿着各式各样的光,像一个个批着羊毛氆氇、行踪不定,飘忽而来飘忽而逝的僧侣,在此时领你进入幽地,在彼时将你导向明处,在这个过道将你抛入黑暗之渊,在那个窗口让你登上光明之岸。
光明在布达拉宫不是绝对的“亮化”,而是无数复杂缓慢的过渡状态,不确定的,旋转着,交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