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洛的山与河·玉树记(5)

讲到生态问题时,就举到果洛的玛多县作例子。玛多,是黄河源头第一县,八十年代,这里水沛草丰(水草丰沛??),于是当地政府大力发展畜牧业,迅速成为中国举足轻重的牧业大县,八十年代人均收入两千多元,曾经是中国人平收入最高的地点。但是,过量的放牧,加上全球气候恶化,草场迅速沙化,黄河上游水量日渐递减,以至于有如今退牧还草措施强力推进。于是,那些靠一顶帐幕游牧于草原与雪山之间的牧民们定居到了这样的小镇上。

当我们在雨中穿过那些湿淋淋的凄冷草原时,当地的朋友说,不再放牧的草场真的在恢复生机,一些消失的湖沼又蓄上了水,星星点点地辉映着灰色的天光。这情形当然令人鼓舞。但那些聚集到小镇上无所事事的人们呢?他们的贫困,和比贫困更为可怕的失去传统生产方式而未找到新生计的茫然,和这种茫然所导致的精神萎靡呢?

我们需要自然界作良性的转化,却忽略了人的生存与精神也需要良性引导。享受了上游水流滋养的下游在高歌猛进,在欢呼盛世的到来。但如果我们怀揣着良心,在这样的天气里,和我一样穿过这些了无生气的小镇,他们一定会说:我们不应该急于在那些焰火满天的城市广场上提前宣布盛世的到来。

至少,高歌猛进的东部,应该知道,在那里日渐稀缺的水资源是由西部无偿提供,而且,有一部分人为了保护这水源地,在没有新的生计时就放弃了传统的生计,就不要再渲染他们在如何慷慨地支援西部了。

到达黄河边。

汽车过一座桥。桥头写着黄河大桥。桥帮上挂满了经幡。经幡挂得太多,层层堆叠在一起,加上被雨水淋湿,再也无力在风中飘飞,使得印在幡上的祈祷文也无法上达天听,让众神听见。

就这样,我到达了达日县城。黄河边上的第二座县城。据说,进县城的这座桥也是黄河上的第二座桥。在旅馆放下行李,看见窗外的天空有放晴迹象。我赶紧出门。穿过一些升起炊烟的院落,和零零落落的狗吠,我登上旅馆后面的一座小山。我的鼻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

这时,天空中的云层裂开一道道缝隙,露出了天光。

在达日县城背靠的那道蜿蜒到黄河边便戛然而止的山梁的顶端,我转过身去,一道开阔的河谷豁然呈现。从铅云西垂的天边,黄河静静地涌流而来,被云隙中漏出的天光镀上了一层光亮。草原上,奔流而来的黄河不是一条,而是很多条,它们在开阔的谷地中犁开草原与沙滩,不断交织,又不断分开。地理学上有一个名词,把这种样貌的河道叫做“辫状河流”。但我更喜欢我从书上看来的另一个说法。藏语中,草原上清澈明净的河流叫玛曲,而不叫黄河。“曲”是河流,而关于“玛”有多种解释。我爱的是这一种:孔雀河。这称呼,既直指高原黄河水清澈华丽的质感,更形容出了黄河漫流在草原上时如孔雀开屏的美丽形状。至少,在这一时刻,这一段的黄河真的可以称为孔雀河。

我在黄昏的风中,看着黄河闪闪发光涌流而来,直到我脚下,又被突出的山梁逼出一个大弯,擦过达日县城的边缘,继续流向东南。这时,我离阿尼玛卿雪山已经相当遥远了。黄河流经阿尼玛卿南坡后,在这一段已经变得相当阔大。它在达日县城边稍作盘桓,便继续往东,去接纳更多的水流。青藏高原上的黄河,就这么萦回,这么涌流,就像这片高原上的人群,那样安详,听天由命,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像我现在,站在四合的暮色中,看黄河映射的天光渐渐黯淡,只是将其当作一股源源不绝的情感,把我充满。而黄河在草原上这百转千回,惟一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水流越发丰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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