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洛的山与河·玉树记(4)

离开大武镇,我往果洛大地的南方而去。

到甘德。

到达日。

天阴晴不定。

像在青藏所有的草原旅行,再陌生的地方都是熟悉的情景。牧人的帐幕。牛羊。河谷开敞。列列浑圆丘岗上不时出现成阵的经幡。某些地方,错动的岩层拱破地表,露出地心深处那些隐秘而强大的力量。也正是这力量让所有雪山挺拔而起,直接云霄。我离阿尼玛卿越来越远。道路往南,而山岿然不动,在北方的天空下面。

雨又下起来了。

我说,这个季节不该有这么多雨水。

当地人说,如果不人工催雨的话。

当地草场并不需要这么多的雨水,是焦渴的下游需要。下游的农田需要,发电站需要,工厂需要,城市需要。只要看一眼中国地图就知道,黄河发源后,就从西南方直奔阿尼玛卿山而来。全数接纳了这座占地几百平方公里的雪山南坡所有冰川和沼泽中发育的溪流。因为这些密布的溪流,黄河得以在上游就水流浩大。资料显示,黄河水量的百分之四十来自这一地区。

而且,黄河在这一地区只是补充,基本没有消耗,也没有污染。下游却只是消耗,再无补充,只是时常污染,时常断流。所以,源头地区因为催雨而忍受这么多阴雨天,只是为了缓解下游的焦渴。那些缺水的地方并不知道上游地区还在作着这样的贡献。虽说贡献或许会让人产生高尚的感觉,但坏天气总是令人不快。尤其是在青藏高原这短暂的温暖季节,大地,和大地上的万物都那么渴望阳光。渴望太阳给这片大地以热力。使大自然得以把这些热力通过广布的植物转化成能量。催熟花粉使草木与庄稼的子房受孕,让植物的来年有众多的种籽。更多的种籽与根茎成为人与动物的食粮。但现在,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温度降到了十度以下。新开的公路一片泥泞。湿漉漉的草场了无生气,灰色的天空,黯然的河流,显出一种凄凉的被世界所遗忘的情调。特别是那些彼此间动辄相距几十上百公里,建成不过几十年的小镇,从浓雾中突然出现,又从车窗前一掠而过,再次陷落在身后的云雾中间。只给经过它们的人留下零乱,萧索的印象。一天之内,我连续几次拍下这些一掠而过的镇子,发到微博上。同时发出心中的疑问:这些几乎未经任何规划就匆忙建成的零乱小镇,显示的到底是这个时代对于河源地区的珍视还是轻慢?我想起小时候,生活在被世界遗忘的偏僻乡间。常常渴盼去到这样的镇子。但一年里至多有一两次机会。天不亮就起床,徒步上路,三四个小时后,走进镇子时已经疲惫不堪。然后,紧捂着口袋里一两块钱人民币,不知道该是照相馆照一张相,还是在供销社去买一双解放鞋。到今天为止,这样的小镇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注意到,其中一些小镇正在变大,有了新的建筑群。我被告知,这是执行国家退牧还草计划的结果。为了黄河源区很多生态恶化的草场都不再放牧。牧民变成城镇居民,集中安置到这些小镇上。问题是,这些荒僻草原上的小镇并不能为这么多牧民提供足够的生计。开个小店?已有的店铺已经足够满足当地所有的日常消费。旅游,这是政府官员与媒体常常说到的事情,但在这里的大多数地方,至多是在短暂的夏天有零星的背包客出现。想要做点别的事情,这些小镇离任何一个能够提供商业机会的地方都相距遥远。当然,政府对这些放弃了世世代代游牧生计的牧民有一定的补贴。我打听了一下,每户每年几千块钱。对于一个上有老人,下有儿女的五六口之家,平均到人头,每人所得远远低于内地任何一个地方的低保标准。十几天后,我在北京学习,听一位高官的国情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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