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穿过山脚下零落的狗吠声,穿过渐渐亮起来灯火,穿过达日县城的街道,回到旅馆。
或者是刚才眺望黄河的心绪未尽,或者因为主人给我安排的房间过于宽敞,我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于是,灯下,我再次展开地图,看黄河出了达日县城后继续往东,出了果洛,流到了四川阿坝,眼看,就要突破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那些浅山,却突然转弯北上,进入甘肃,再突然,又折而向西,再次流入了青海。回到了阿尼玛卿山之北,继续接纳这座雪山北坡上发育的河流。
黄河绕着阿尼玛卿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字形。
难道巨龙回头,是要绕阿尼玛卿一圈吗?
但我知道,这已经不能够了。黄河回头西行不久,就一头向下。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那些黄土与红土深厚的山地使它猛烈深切,陡然下陷。从此挟泥带沙,身躯日渐沉重,再也无法回到四千米左右的高度了。
离开达日,我又折而西向。我从阿尼玛卿的北坡面来,现在要去到这座雪山的南面。
仅仅过了一个短暂的晴天后,雨水又接踵而至了。我穿过那些已经无人游牧的曾经的牧场。雨无遮无拦地下着,落在草滩,落在河面,落在沼地当中那些正在重新恢复生命的湖泊上。平地而起的冷雾遮没了所有山岗。海拔计指向米的时候,面前的公路出现了一个分岔。车停下来,在雨刮器的吱嗄声中,司机问我,那条路通向另一个可以遥望阿尼玛卿的祭台,要不要去看看。我看着漫天迷雾,摇摇头:不去了吧。
就这样,我离开了果洛。
中午,在一个冷雨中的小镇,和几个卡车司机,在一个小饭馆里,围着一个铁皮火炉吃了一只烧饼,一碗羊肉粉汤,继续上路。那时,阿尼玛卿真的是越来越远了。我说,我还会来,一定要在一个天朗气清,艳阳高照的日子,看见阿尼玛卿,头顶冰雪冠冕,闪闪发光地矗立在蓝天下面。
下次,我来时,要把这次果洛之行的路线反转了。从南面进入,而从北面出去。这样,我就可以在青藏高原北缘的峡谷中,再次与黄河相遇,看见它如何拖着日渐沉重的身躯经过贵德,经过循化,看见它如何深切大地,开始灌溉峡谷中那些干渴的藏人的村庄和穆斯林的村庄。然后,再次离开它。
最后,我要站在兰州的黄河铁桥上,再次俯瞰它。这时,它已经灌溉过了许多村庄,也翻越了好多座水电站的大坝,滋润了许多座干渴的沉重,并接纳了很多污秽。这时,它已经完全改变了颜色,身躯沉重,穿越城市,成了名符其实的黄河。它或许已经记不起自己在草原上清澈的模样和藏语的名字。
而果洛与阿尼玛卿,已经像是个依稀的梦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