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胡兰成 2(1)

1938年的冬天,张爱玲离家出走,从苏州河往静安寺,是逃出生天;然而1944年的春天,她从静安寺往美丽园的这段路,却是一条死巷。

关于胡兰成的情事,早已被他自己在《今生今世》中写得烂熟了。后来各种版本的张爱玲传记的华彩部分,也都是以这部《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为底稿,几乎没有任何超乎其外的细节。

张爱玲在1966年11月4日致好友夏志清的信中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显见是不赞成的。

但是后来她自己写《小团圆》,其间的大致脉络与情节却是与《民国女子》一般无二,并没有太多出入。对比来看,倒是胡兰成充满了溢美之辞,努力去描绘她的柔、善、与聪慧;而张爱玲克己甚严,着力描写自己人性中的自私与冷漠,以及爱情的虚无。就像她在写给宋淇的信里所说的那样:“我在《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

我于是又努力地寻找有关胡张之恋的另外记录,片言只语都视为珍宝。然而发现当时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人并不多,又或是格于时局,见了也不肯写下来;肯写的,又多半“缠夹得奇怪”,纰漏百出,不足为信;唯有作家李黎对胡青芸的采访最为珍贵难得,也最朴实可信。

青芸说:张爱玲第一次到美丽园,是到三层楼胡兰成房间谈的话——朝南的一间,其他给别人做办公室。

又说:张爱玲长得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胡兰成)还高了点。服装跟别人家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这个时候大家做的短头发,她偏做长头发,跟人家突出的;后来两家熟了,叔叔带我去常德路,带我去认门儿,这样认得了。跟我很客气,我比她大,喊她“张小姐”,她喊我名字,叫我“青芸”。

果然是一个鲜活的张爱玲!沉静、疏远、奇装炫人、不漂亮。

——然而胡兰成却依然惊艳了,却惊也不是那种惊法,艳也不是那种艳法。爱玲的清逸含蓄,超出了他以往对于女性美的所有的经验与想象。

胡兰成后来一再用“柔艳”这个词形容张爱玲,而他眼中的张爱玲也确与我们想象的不同——是一个地道的美丽的既聪明灵透又温柔多情的女人!是玉女!也是九天玄女!他自她手里得来无字天书。

胡兰成把她来比桃花女,比樊梨花,比哪吒——然而其实他自己才是哪吒。小时候,家乡发大水,牛羊稻谷都在水中漂,家人拖男契女站在房顶,愁苦对泣,他却只是放歌,对着汤汤洪水高声啸吟,气得他娘骂他:“你是人是畜牲!”

爱玲沉静地听着,听到他母亲骂他的话,不说对也不说错,却讲起炎樱在炮弹中泼水唱歌的事。

于是他知道,她懂得了他,在替他辩护,也在称赞。他着实感激,于是又同她讲自己在南京的事情,问她每月的稿费收入,批评时下流行的作品,谈看《封锁》的感受……

张爱玲听着,也渐渐吃惊了,因为他同样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种人,甚至也从没在想象里出现过,也从没在笔下描摩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无法描述,无法评价。他在她面前时,是真实的,独特的,性情鲜明的;然而他一转身,她便觉得茫然,觉得生疏,觉得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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