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白雪公主 4(1)

那年夏天,子静带着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来探望母亲和姐姐,期待地说:“我想跟你们住在一起。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妈妈,你也收下我吧。”他看着母亲,满眼热望。

黄逸梵看着豆芽菜一般高而瘦的小儿子,心如刀绞,却只能理性地解释给他听,说:“你父亲不肯拿钱出来,我的能力最多只能负担你姐姐一个人的教养费,再也没办法收留你了。”

子静哭了,眼泪毫无遮拦地流过苍白瘦削的脸,像一尊希腊雕像。

爱玲也躲进厨房里哭起来,胸闷得简直喘不上气来。母亲进来看见,向她说:“哭解决不了问题的。”她脱口而出:“我希望能把他救出来。我想——我想要——把他救出来——”她抽泣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言在这个时候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呀。

她从那格撕掉了一张手帕的窗户里看出去,看见她的弟弟踽踽地走在街道上,头低着,影子拉得长长的,他怀里还抱着那双篮球鞋。

那影像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帮不了她的弟弟,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爱他。爱一个人而不能帮助他,便连这爱也显得羞耻且虚伪起来。

并且,由于母亲对弟弟的拒绝,使她不得不想到她自己。她的升学问题迫切地摆在眼前。

当时有一种惯例,女子中学毕业了要继续上大学,不一定立刻就读,可以找个婆家先结婚,由丈夫拿一笔钱出来资助就学,毕业回来再考虑生儿育女,看看当时报纸上那些打着“愿助学费”字样的征婚广告就知道了;要么就先工作着,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后再继续升学。

然而这两种选择都不适合张爱玲。

早在圣玛利亚中学上学的时候,她有一个女同学叫张如瑾,跟她比写作,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若馨》,教授汪宏声先生也很器重,曾经推荐给《良友》发表,但是因为战争爆发而未能出版,她自己出钱印了几百本,张爱玲还特地写了一篇《若馨评》。然而她后来嫁了人,再没写过字,就这样沉寂下来。从那时起,张爱玲便坚信世上最大的悲剧,就是一个天才的女子无端搅进了婚姻。她在毕业留言“最怕”一栏里填着“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了婚”,也是因为这件事。

或者是先工作——那时候中学毕业的人或者可以去做女书记员,女招待员,或是女店员,都是些不很操心却需要细心的工作。然而口头禅“我又忘啦”的张爱玲虽然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在生活上却是弱智,不会做家务,不会女红,甚至不会削苹果;在一个房间里住了两年,却不知道电铃在哪里;永远不记得路,即使是那么酷爱看电影,可是每次都要家里的车夫送去,看完后再站在路口像巡捕房招领的孩子一般,乖乖地等车夫来认领回去——她无法自己去找司机,因为非但不记得路,甚至也记不得家里汽车的号码;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她的卧室总是最凌乱的一间,学校规定鞋子要放在鞋柜里,而她总是把自己的皮鞋随意地抛尸于床下,以至屡屡被惩罚性地展示出来,而她依然如故,逼得紧了,便说一句:“哎呀,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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