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听着,觉得有无限趣味,仿佛做文章。
她总是这样子满脑子的罗曼蒂克,从每一言每一语每一时每一处里发现新生活的美,新生活的好。即使洗菠菜,也有美的发现——菠菜洗好了倒进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油在锅里滋滋地叫,她可不急,还饶有兴趣地把篾篓迎着亮举起来,看那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笑着问妈妈:像不像是开在篱上的扁豆花?
黄逸梵头疼地看着女儿,越来越发现她在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表现出来的惊人的幼稚,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她,指点她:走路不能横冲直撞,要懂得看路;说话时不能直瞪瞪地看着人家的眼睛,也不能东张西望神色张惶,要看着对方的鼻尖或是眉心;记得点灯后要拉上窗帘,不能忽然地无缘故地大笑;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别总是皱眉或者低头;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就别说笑话;还有,不要把壶嘴对着人的脸,要朝向没有人坐的方向……
她给她讲了一个关于“眼神”的故事:大户人家选妾,众女子林立,其人命“抬起头来”,一女子应声抬头,瞪大了眼睛让人看,是为不知羞耻;另一女子抬了一下头,又立刻低下,是为小家子气;第三个女子央之再三方将眼角一溜,徐徐抬起头来,眼帘却垂下了,瞬即又眼风一转,头向后俯,是为媚态,为会看。
爱玲笑起来:“像是《金瓶梅》里写孟玉楼的话: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母亲瞅她一眼,叮嘱说:“要你照镜子练习眼神表情,并不是要你学抛媚眼,是要你记着怎样看人才不算失礼。坐的时候要端正,可是也不能一块木板似的,两肩要微微地分前后,但也不能拧着身子……”
说一万句,不知道有没有一千句进得了她的耳;即使听进去了,记在心上的不知到不到一百句;而落实到行动,则最多剩不下十句了。
教她用汽油擦洗衣服,她却只顾着玩,故意地放慢手脚,让汽油尽量挥发,因为喜欢那满屋子清刚明亮的气息,最后便只好不用她帮忙,免得浪费。
黄逸梵有时会忍不住对着她叹息:“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
爱玲羞愧地低着头,却又偷偷微笑——便是母亲的责怪也是温暖的,因为贴心。
为了使母亲宽心,她努力地要学好,认真地跟母亲学习煮饭,用肥皂粉洗衣服,这才发现,原来洗一块手绢儿也有许多程序:搓,不能太用力;揉,又不能不用力;如何使肥皂打得均匀,起泡,却又不至浪费;漂洗到没有一丝皂沫才算干净,拧干后,要展得很平才可以晾;不能直接晾在铁丝上,会留下锈迹;可以湿着贴在干净的瓷砖或者窗玻璃上,像一幅画;一块玻璃贴一块手绢,贴成一面绣花窗,干的时候再一张张地把手绢撕下来,就跟浆过的一样挺直干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