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上海,是繁华的极致,美景中的美景。
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中,破坏中,并且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然而乱世里的一点点安宁,格外珍稀可贵。
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太宝贵了。此后张爱玲写了许多文章从不同的角度来记载公寓生活,但凡与母亲有关的文字,总是写得无比温柔。她在文章里说自己有个怪癖,非得听见电车声才睡得着觉——其实我想是因为电车声使她想起母亲,觉得仍和母亲同居一室,如此才会安稳睡着。和母亲在一起的公寓生活是她少女时代最快乐的时光,因此即使是衣食这样的琐事,也都新奇而有趣,称得上色香味俱全的。
在上海我跟我母亲住的一个时期,每天到对街我舅舅家去吃饭,带一碗菜去。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乎乎的苋菜香。
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而又是最软性的闹钟,无如闹得不是时候,白吵醒了人,像恼人春色一样使人没奈何。有了这位芳邻,实在是一种骚扰。
我母亲从前有亲戚带蛤蟆酥给她,总是非常高兴。那是一种半空心的脆饼,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状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绿底子上,绿阴阴的正是一只青蛙的印象派画像。那绿绒倒就是海藻粉。想必总是沿海省份的土产,也没有包装,拿来装在空饼干筒里。我从来没在别处听见说有这样东西。
——《谈吃与画饼充饥》
在父亲家里时,她从没做过家务,也没搭过公车,现在,这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洗衣、煮饭、买菜、搭公车、还有省钱……她有一种奇怪的挂角归田的感觉。从前对田园的理解就是,逢年过节,田上的人就会往家里送麦米来,就像《红楼梦》里的乌进孝送年货,或是刘姥姥送蔬果。
刘姥姥在大观园里吃了回茄子,硬是没吃出茄子味儿来;张爱玲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却在菜场上看到了“野趣”——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除了茄子,还有新绿的豌豆,熟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以及饱满如婴儿脸的胡萝卜。
有一天她们买了萝卜煨肉汤。姑姑张茂渊说:“我第一次同胡萝卜接触,是小时候养‘叫油子’,就喂它胡萝卜。还记得那时候奶奶(指李菊藕)总是把胡萝卜一切两半,再对半一切,塞在笼子里,大约那样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们吃的菜里是向来没有胡萝卜这东西的。为什么给‘叫油子’吃这个,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