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北大老”与“老北大”
“北大老,师大穷,惟有清华可通融。”此乃二三十年代流传在北平学界的口头禅。就从这句“读法不一”的口头禅说起吧。
首先是叙事人无法确定,有说是择校的先生,也有说是择婿的小姐。择校与择婿,相差何止千里!与叙事人的不确定相适应,北大之“老”也难以界说。有说是北大人老气横秋,办事慢条斯理的;也有说是校园里多老房子、老工友,连蔡元培校长的汽车也老得走不动的;还有说是历史悠久,胜迹甚多的。第三说最有诗意,容易得到北大人的认可。朱海涛撰写于四十年代的《北大与北大人?“北大老”》,正是在这一点上大作文章:
摩娑着刻了“译学馆”三个大字的石碑,我们缅怀当年住在这里面的人,每月领四两学银的日子。在三院大礼堂前散步,我们追念着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时,多少青年人被拘禁在这里面。徘徊于三一八殉难同学纪念碑前,我们想起这国家的大难就有待于青年的献身。这一串古老的历史的累积,处处给后来者以无形的陶冶。
说“陶冶”没错,说“古老”则有点言过其实。比起巴黎、牛津、剑桥等有七八百年历史的名校,北大无论如何是“小弟弟”。在《北京大学卅五周年纪念刊》上,有两则在校生写的短文,也叫《北大老》,极力论证刚过“而立”之年的北大,不该“倚老卖老”,更不该“老气横秋”——因为有牛津大学等在前头。
到了一九四八年,校长胡适为“纪念特刊”撰写《北京大学五十周年》,仍是强调“在世界的大学之中,这个五十岁的大学只能算一个小孩子”。可笔锋一转,擅长考据的适之先生,谈论起另一种计算年龄的办法:
我曾说过,北京大学是历代的“太学”的正式继承者,如北大真想用年岁来压倒人,他可以追溯“太学”起于汉武帝元朔五年(西历纪元前一二四年)公孙弘奏请为博士设弟子员五十人。那是历史上可信的“太学”的起源,到今年是两千零七十二年了。这就比世界上任何大学都年高了!
有趣的是,北大校方向来不希望卖弄高寿,更不自承太学传统,就连有直接渊源的同文馆(创立于一八六二年,一九○二年并入京师大学堂),也都无法使其拉长历史。每当重要的周年纪念,校方都要强调,戊戌年“大学堂”的创立,方才是北大历史的开端。胡适称此举证明北大“年纪虽不大,着实有点志气”。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与当事人对大学体制以及西方文化的体认有关,更牵涉其自我形象塑造与历史地位建构。说白了,北大的“谦虚”,蕴涵着一种相当成熟的“野心”: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原动力。如此说来,比起北大校史若不从汉朝算起,便同文明古国“很不相称”的说法(参见冯友兰《我在北京大学当学生的时候》),历任校长之自我约束,不希望北大往前溯源,其实是大有深意在。从北大的立场考虑,与其成为历代太学的正宗传人,不如扮演引进西学的开路先锋。当然,校史的建构,不取决于一时的政治需求或个人的良好愿望。我想说的是,相对于千方百计拉长大学历史的“常规”,历来激进的北大,之所以“谨守上谕”,不敢越雷池半步,并不完全是因为“学风严谨”。
翻翻光绪二十四年的《总理衙门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和光绪二十八年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这两种重要文献所体现出来的教育思想——包括办学宗旨、课程设置、教员聘请、学生守则等,都与传统书院大相径庭。至于随处可见的“欧美日本”字样,更是提醒读者,此章程与“白鹿洞书院教条”了无干系。当然,有章可以不依,有规可以不循,制定了新的章程,不等于建立了新的大学。幸亏有了第一届毕业生邹树文、王画初、俞同奎等人的回忆文章,我们才敢断言,京师大学堂确是一所名符其实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