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与北大人 (3)

他有一个本子,叫做“每天一首诗”,一页一首,各朝各代的都有。每天他抄一首进去,是限定要背出来的。这大概是写中国文学史的预备功夫吧。他也记日记,有时记得很长,有时记得很短。书桌抽斗里有一大盒大大小小各样各色的图章,其中刻得最多的是:“只开风气不为师”。据说是提倡古文,办《甲寅》杂志的章士钊先生和他合摄了一张像,还题了一首白话诗赠他,大意是恭维他为白话文大师,并说自己写白话诗“算我老章投降了!”于是他答了一首七绝,其中一句就是:“只开风气不为师”。

到了礼拜日的上午,是他公开接见客人的时候,在他那会客室里常坐满一二十人,各种各色的人都有,有未识一面的,有很熟的,有老学究,也有共产党青年。各种不同的问题提出来讨论,延长到三四个钟头。他自己称这个叫“做礼拜”。常常许多不知名的青年这样认识了他,他也藉此和天下英雄“以谈会友”。

适之先生在校中开的课是中国文学史和传记研究,传记研究是研究院课程,而且要缴几万字的论文,选修的较少。文学史则是一门极叫座的课。他讲《诗经》,讲诸子,讲《楚辞》,讲汉晋古诗,都用现代的话来说明,逸趣横生,常常弄到哄堂大笑。他对于老子的年代问题和钱宾四(穆)先生的意见不相合,有一次他愤然的说道:“老子又不是我的老子,我哪会有什么成见呢?”不过他的态度仍是很客观的,当某一位同学告诉他钱先生的说法和他不同,究竟那一个对时,他答道:“在大学里,各位教授将各种学说介绍给大家,同学应当自己去选择,看哪一个合乎真理。”

在课堂上也常谈论时局问题,但都是言之有物的。将该说的说了,就马上开讲正课,决不像有些教员借谈时局而躲懒敷衍钟点。在那种动荡的时间和地方,加以他的地位,绝对不谈政治是不对的,所以他恳切的谈。在他堂上有日本派来的留学生听课,所以他的措词当然是不失体的。

二十二年长城战役后,他曾为三十五军(傅作义部)抗日阵亡将士写了一篇白话文的碑记和墓铭,这是有史以来第一篇白话墓志铭,由钱玄同先生写了,刻成碑,立在大青山的烈士公墓上。二十四年夏他受傅将军邀去绥远旅行,那时正是中日“亲善睦邻”的时候,这碑奉军委会北平分会之命封掉了。他们看着这被封的碑,“大家纳闷,都有些伤心!”(二十四年夏他曾作一文评述河北事件,以此为题)于是写了一首诗,说天有阴晴,时有否泰,最后两句是:

“有朝祖国抬头日,来写青山第二碑!”

终于在他的驻美大使任内,日本走上了自杀的攻美之路。祖国在抬头了,我们欢迎适之先生回来写第二块碑记!

“北大老”

“北大老、师大穷,惟有清华可通融!”是北平每一位女学生所熟知的话。我初到北大时自负年轻,对这话颇不服气。

过了些日子有机会出城,走入了清华园,悲哀得很。到这里一比,自己果然老了!他们的学生就是年轻,而且许多许多青年得出奇,像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尽管是蓝布大褂,但干干净净的熨得笔挺,一张张红润的笑脸,在宽广无垠的碧草地上闪着,不容易见到北大常见的那种“老气横秋”或“自思自叹”的面孔。下课的十分钟,从园这头的工业馆,顺着对角线,赶到园那头的化学馆、地质馆去,即使是骑脚踏车也不敢走慢,于是来往如织的行人,很少有北大雍容大雅、满不在乎的“方步”。走进体育馆满屋子光着膀子的人滚做一堆,我明白这是“斗牛”,北大没有人做这种傻事。有时还看到一个光着脊梁、只穿一条短裤的人爬在晶滑的地板上,用鼻子向前拱一只小皮球。我不禁哑然笑了,怪不得,连我这做客的都顷刻感到年轻了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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