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教育既以自我为主要的对象,在方法也就不出两句先秦时代的老话所指示的途径,一是自知者明,二是自胜者强。先秦思想的家数虽多而且杂,在这一方面是一致的。明强的教育是道家、儒家、法家一致的主张。更有趣的是,西洋在希腊时代所到达的教育理想也不外这两点。太阳神阿普罗的神龛上所勒的铭,一则曰“认识你自己”,那就是明,再则曰“任何事物不要太多”,如用之于一己情欲的制裁,那就是强。就今日的心理常识言之,自明是理智教育的第一步,自强是意志与情绪教育的第一步,惟有能自明与自强的人方才配得上说自由。认识了整个的世界,全部的历史,而不认识自己,一个人终究是一个愚人;征服了全世界,控制了全人群,而不能约束一己的喜怒爱憎,私情物欲,一个人终究是一个弱者;弱者与愚人怎配得上谈自由?这种愚与弱便是他们的束缚,束缚是自由的反面。话说到这里,我们口口声声说自由,实际上就讲到了中庸。说到了自知自胜,也就是等于说自由教育的结果,不但使人不受制于本能,更进而控制一己的本能,以自别于禽兽。总之,这些都是可以和上文呼应的话。至于自明自强之后,再进而了解事物,控制环境,整饬社会,创导文化,所谓明明德之后,再进而新民或亲民,那都是余事,无烦细说了。自求自得的教育,亦即以自由为目的的教育,大意不外如此。至于从事于教育的人,对青年所适用的努力,只能有侧面启迪的一法,而不容许任何正面灌输的方法,亦自显然,勿庸再赘。
说了自由教育的对象与方法之后,再说几句关于实际设施的话。人生的大目的,上文说过,是自由,是通达,是中庸。三事虽不失为一事,却多少也可以分开了说。生活是人与环境缀合而成的。如果我们的论议着重在人,或人在环境中的所以自处,我们不妨说生活的目的是求自由或求中庸。如果我们比校的着重环境,或人与环境的关系,那我们就不妨说,生活的目的在求通达。一个对外比较能通达的人,必然是对于一己的生活比较真能讲求自由与中庸的人。如今说到实际而有组织的教育设施,我们的注意点当然是侧重在生活比较外缘的一方面,我们就不妨更率直地说我们的目的在求通达。目前小学、中学、大学各级的学校教育,特别是大学教育,目的应该在求各种程度的通达。但理论上的仍然是一事,实际的已然又是一事。我们今日所有一切学校教育不是不通达,便是似通达其实不通达,严格言之,似乎根本不以通达为职志,一切技术与职业教育无论已,就是大学教育也无非是造就一些专才,一些高级的匠人,西洋有此情形,效颦的中国自更不免有此情形。目前实际教育的危机,最迫切需要改革的一事,我以为莫大于此。西洋把近代连一接二的大战争归咎到这种教育上的大有人在,我最近所选译的赫胥黎《自由教育论》一稿,便是一例。举世全是匠人,而没有几个通人,平时则为生计而锱铢必较,有事则操斧斤作同室之争,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一个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