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民主与教育 (2)

教育不是我们一向有的么?既有教育,自由岂不是就接踵而来?这却又不尽然。教育是一个很中听的名词,因此它可以成为许多东西的代用的名称。宗教信条的责成是“教育”,《圣谕广训》的宣读是“教育”,社会教条的宣传是“教育”,一切公式的灌输都是“教育”。如果这一类的措施是教育,北平便宜坊中填鸭子的勾当也就不失其为教育了。因为凡属经过“填”的鸭子,确乎在短期之内会有长足的发展,而可以派一种特殊的用处,就是任人宰割,大快朵颐。这些当然不是教育。近代所谓教育,正坐“填鸭子”的大病。吃是一些本能,鸭子有食必吃,不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于是就走上一条畸形发展的路。我们目前号称的教育又教了我们几许自动控制我们本能的理论与方法?我们名为受过教育,又有得几个能在声色、贷利、权势的场合之中,周旋中节,游刃有余?

控制环境,未尝不是近代教育的一大口号。但环境不止一端,就物质环境说,这口号是多少兑了现的;但若就所谓意识环境说,教育所给予我们的,不是一种自动控制的力量,而是往往把另一些人所已控制住的环境,强制的加在我们身上,我们连评论的机会都没有,遑论抉择、修正、开辟、创造?物质环境的多少还容许我们控制,不用说,也是三百年来科学昌明的一种效用,是科学传统的一部分。至于意识环境的不容许我们控制,而只容我们接受别人所已控制住的某一种环境,接受别人的摆布,接受希特勒一类的人的摆布,那显然是西方中古时代宗教传统的一部分。别人把规定好了的意识环境交给我们接受,教我们相安,也就等于被“填”的鸭子必须被圈在一定的范围以内,不能有回旋的余地一样。在圈定的极小的范围以内,接纳与吸收一种指定的事物,而且非接纳吸收不可。在接纳与吸收的一方面,一半因天性,一半因积习,终亦安于享用现成,不识挣扎为何物——这便是被“填”的鸭子与当代“受”教育的人所有的一种共通而惨痛的经验。

自由的教育是与“填鸭子”的过程恰好相反的一种过程。自由的教育不是“受”的,也不应当有人“施”。自由的教育是“自求”的,从事于教育工作的人只应当有一个责任,就是在青年自求的过程中加以辅助,使自求于前,而自得于后。大抵真能自求者必能自得,而不能自求者终于不得。“自求多福”的话见于《诗》《传》《孟子》。孟子又一再说到“自得”的重要,政治之于民众如此。教育之于青年更复如此。孟子“勿揠苗助长”的政教学说也由此而来。先秦学人论教育,只言学,不大言教,更绝口不言训,也是这层道理。

自由的教育,既着重在自求自得,必然的以自我为教育的对象。自由的教育是“为己”而不是“为人”的教育,即每一个人为了完成自我而教育自我。所谓完成自我,即用教育的方法,把自我推进到一个“至善”的境界;能否到达这个境界,到达到一个何种程度,一个人不能不因才性而有所限制,但鹄的只是一个。自由教育下的自我只是自我,自我是自我的,不是家族的、阶级的、国家的、种族的、宗教的、党派的、职业的……这并不是说一个人不要这许多方面的关系,不要多方面生活所由寄寓的事物,乃是说教育的主要目的是在完成一个人,而不在造成家族的一员,如前代的中国;不在造成阶级的战士,如今日的俄国;不在造成一个宗教的信徒,或社会教条的拥护者,如中古的欧洲或当代的建筑在各种成套的意识形态的政治组织;也不在造成一个但知爱国不知其他的公民,如当代极权主义的国家以至于国家主义过分发展的国家;也不在造成专才与技术家,如近代一部分的教育政策。主要的目的有了着落,受了尊重,任何次要的目的我们可以不问,不论此种目的有多少,或因时地不同而有些斟酌损益,我们也可以不怕——不怕任何一个次要目的的畸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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