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配天
天下秩序的依据是天的秩序,天下的整体性和协调性在于与上天的整体性和协调性保持一致,这个“配天”信念是一种政治神学的想象,而这个政治神学的想象却来自一种自然形而上学,即道的形而上学。
古代中国把自然分成天地,而人存在于天地之间作为通天接地的中间存在。天—人—地三者的一致性或者说共通性是道。道意味着最优的可能存在方式(the best of the possible ways to be),或者说,是一种存在得以善在的存在方式。把存在划分为天—人—地三个范畴显然不是科学观点,也不是知识论观点,而是一种美学化的形而上学观点。在人的美学视界中,自然呈现为天地两种图景:大地是承载者,承载一切现实生活,是人的家园和生活资源,也是天下的所在地;上天是覆盖者,覆盖一切可能性,是万物的原则和界限。大地作为承载者,其隐喻的含义是母性的养育和无私的给予;上天作为覆盖者,其隐喻的含义是父性的指引和监督。古代中国没有生长出超越性的一神教,从未假定唯一神向先知传达指令,就是说,上天虽然指示存在之道,但是上天不言,那么,上天之道如何传达给人?又传达了什么样的消息?
上天不言而通过自然变化去显示天道,正如孔子所说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孟子也有同样的解释:“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自然之万变使事物即是即非,既然事物是测不准的,思想便无法聚焦在事物上,或者说,即使聚焦于特定事物也不可能理解,而只能游离于事物之间去追随变化之“势”。势是一个事态变成另一事态的可能性,也就是一个事物超越其“所是”(being as it is)而变成“所不是”(being as it is not)的状态。势具有未成性、不确定性和开放性,对此最为形象的表达是博尔赫斯的“时间分叉”(the forking paths of time)。既然天道显示为万物变化之势,而不是事物之不变本质,与此相应,道的形而上学也就不寻求定义事物本质的概念,而去寻求容纳万物变化之“象”(comprehensive images)。象没有断言任何事情,只是提示可能性,也就是对变化之道的会意。
道的形而上学是关于“变在”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 of becoming),与关于“存在”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 of being)有着不同意图和问题。道的形而上学对存在既不惊讶也不困惑,因为存在是不可选择的既定事实,也就不构成问题,甚至我们对存在提不出问题。在此,存在没有被遗忘,只是从未被打扰。人不应该也没有能力去打扰必然的绝对存在,只有能够选择的可能性才是人的命运。因此,道的形而上学只关心“变化”而无异于“本质”,只困惑于“如何变”(how becoming)而无惑于“有什么”(what is there)。或者说,有什么就是什么,这只是一种给定的存在状态,而重要的是存在的无穷可能状态,恰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因循之道便不是根本之道,可定义之概念便不是根本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