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一切可能选择的存在论限度,因此天道高于人道,因此人也不可能为自然立法。自然不会调节自身去迎合人的主观性,只有人能够调节自己去适合自然,因此,万物是人的尺度,而不是相反。任何一种背离天道的人道都等于放弃了自身的存在依据,也就可能走上灾难性的妖孽之道。道的形而上学试图通过理解自然之存在论意图而理解善在之道。就存在本身而言,存在的自然意图就是继续存在乃至永远存在,或者说,存在就是对存在自身的不断肯定,而存在的自身肯定就是在变化中存在。凡是不变的都是死的,存在本身(being)没有变化,本质(essence)也没有变化,因此存在本身和本质都是死的,实际上不存在。只有变在(becoming)才能够存在(to be being)。《周易》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便是此意。何以得知这就是存在本身的意图?为什么存在的意图不是求死?或可这样理解:不存在是对存在的否定,而存在不可能追求对自身的否定,因此,存在就是为了永在。既然存在的意图是永在,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它的未来性(futureness),善在就在于“日新”。《周易》相信,如果人道以天道为准,则能尽得其意:“与天地相似,故不违。”老子也有同样的理解:“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是神性的,却不是神。既然天不言,天向人类传达消息就不需要先知,而以自然之万端变化去示意。自然的示意需要人的会意,能够解读自然变化之道的人就是“圣人”。具有确定意义的概念无法表达变化,于是,据说圣人便创造了意义开放的“象”来隐喻变化之道。根据《周易》,有64种象,意味着64种变化之势,可用于推算行为与命运之间的可能关联。这个具体的数目无需认真,只是神秘主义的想象。《周易》是由远古占卜秘笈《易经》演变而来的形而上学文本,因此遗传了占卜所用的费解密码而引发无数猜想。在这里,我们对其中的神秘主义“推算”不感兴趣,只关心它所暗示的天道。天道是天下之道的形而上依据,那么,天道显示了什么?这也正是孔子试图解读的隐义。
孔子注解易经说,易经可用来“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周易》的形而上学提供了一个对于政治极有意义的存在论原则:“生生”(let all beings be in becoming)。《周易》曰:“生生之谓易” 。“易”是一个具有自我解释结构的概念,直接意思是“不断更新变化”,同时又暗含一个元解释:“(不断更新变化)是永恒不变之道”。因此,这句名言的完整意思是 “更新变化是为了使所有生命充满生机,这就是永远不变之道”。这个存在论原则所暗含的“天下之业”就是一切生命都得以兼容共在的世界,即一个具有兼容性(compatibility)和共在性(co-existentiality)的世界,在其中,一切存在都得以存在并充满生机。在这里,存在论原则实现了向政治原则的转换:既然天下是上天的对应存在,天道与人道就有着对称性,存在论原则与政治原则就有着对称性。既然上天覆盖世界,天下就必须达到世界尺度;既然天道的意图是一切存在之兼容共存,天下的意图也必是所有人的兼容共在。因此,天下的存在秩序必以共在性为其建构原则,创制天下就是把冲突和分裂的世界建构为兼容的天下,实现世界的内部化。只要世界尚未成为天下,每个人或每个国家就难以享有永久和平,正所谓“天下大乱,无有安国,一国尽乱,无有安家,一家皆乱,无有安身”。这意味着,世界政治是政治的完成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