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复调音乐比喻白内障,是一种忧郁后的自我消解,是眼睛的另一种生存意义。
复调《卡农》能在我的耳朵里像斗牛士一样疯狂地响着该多好,如此我不会把“白内障”这个生僻的词放在我的记忆里。去和斗牛士一起跳舞吧,去和斗牛士一起决斗吧。不管复调的音乐能疯狂成什么样子,白内障已经长在了我从前黝黑的瞳孔里。
水晶一样的晶体被另一个因晶状体蛋白质变性而浑浊的晶体所代替,这是我的白内障眼睛。当一口甘肃话的军医告诉我,我患了白内障时,我突然地没了恐慌和眼泪,我干涩的瞳孔挤不出一滴悲伤的泪水。我反复地问军医:我患了白内障?我真的患了白内障?我怎么可能患了白内障?
我仅仅是眼睛的视线模糊了,瞳孔的聚焦浑浊了,平视前方的物体成了双影,眼尾的余光可以斜视着看某个物体或者人。这种状况在两年内没有被我当回事,我想当然地以为眼睛老花了、散光了、退化了,但是从没有想到是白内障。
我美丽的、黝黑的、深邃的眼睛成了浑浊的晶体,我身体里唯一值得赞美的器官被堵塞了发光的功能,我中年后的色彩里不是复调的管风琴、小提琴《卡农》,不是奥尔加农、第斯康特、孔杜克图斯、圣母院乐派等形式的复调。
我的眼睛只剩下复调的白内障,它把一种晶体分成浑浊的另一种成分覆盖在我相同的眼膜上,这个浑浊的晶体跟我20年前看到的别人眼里的白内障是一样的。
我第一次知道白内障是因为一个叫马凯的孩子,他当时8岁,生活在贫困的山区,因为先天性白内障失去了上学的机会。然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个摄影师的新闻片子里看到这个白内障眼里流泪的孩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我要上学。”这个摄影师后来成了我新闻部的领导。
我年轻的美丽的眼睛把马凯流不出的眼泪使劲地流着,流到我的脑海里。先天性白内障黑暗的影子一直笼罩着我年轻的岁月。
那个用眼尾余光极力地想看清外面世界色彩的马凯,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极力争取的动作仅仅在绝望的内心里能让自己的心感觉光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8岁的他,泛白的瞳孔里是别人的影子。
几年后,在乌鲁木齐聋哑人学校,我无意的一次采访,让我找到了这个喊着“我要上学”的孩子。那时他已经18岁,在他的身边,有更小的失明孩子需要他的带领。他用盲文打字、识字、学习。他在一个摄影师的宣传帮助下,实现了上学的梦想。面对18岁的青年,我看到了他黑暗的眼睛里的光芒。
20多年后,在南方的城市,在军医确定的表达里,我内心里是20年前马凯的眼睛,那个用眼尾极力去寻找光亮的白内障眼睛。
我是在眼睛还能看到光亮的时候,有了用眼尾看东西的习惯,这个习惯我不知道它是白内障的先兆。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从不相信白内障会长在我的眼睛里。我的眼睛一直是2.0、1.8,甚至在2013年的体检中,两只眼睛的视力测试也是1.3、1.0,下降的指数没有让我联想更多,单位里像小山一样的用户投诉单在我的眼睛里一天天换成浑浊的颜色,渗透进我的眼里。一天天。一层层,而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海量的投诉单跟我的眼睛有关系?
但是光明世界里的语言颓废了,暗淡了,复调的白内障重复着同一个旋律,它不是斗牛士,它是舒曼的小夜曲,轻柔的可以让眼睛不由自主地流泪的那个小夜曲。
白内障不是绝症,不是大手术,但白内障的致盲率在老人中的比例是90%。我已经慢慢进入老人梯队,免疫力低下,身体的抗氧成分减弱,眼睛的恢复功能衰退,光明世界离我越来越远。
如果黑暗的那天很快到来,我将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我颤抖着手指给一个心灵相交的朋友发去了信息:在失明前,把那些曾经美好的人和事物都记在心里,好好享受你拥有的生活。信息发送的那一刻,我的视线模糊了,流不出的眼泪终于堵不住浑浊的晶体。
好像生离死别,好像是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