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叙拉古的诱惑(1)

当柏拉图在公元前368年左右扬帆前往叙拉古之际,据他自己讲,他百感交集。之前,他曾去过这个城市,那时叙拉古还处在可怕的暴君老戴奥尼素 戴奥尼素(Dionysius)、迪恩(Dion)的译名并不统一,此处依据的是柏拉图著,郭斌和、张竹明译:《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译者注的统治之下,而柏拉图对西西里醉生梦死的生活也不感兴趣。他想知道的是,在一个“幸福被看作一天吃两顿饱饭,晚上从不一个人睡觉”的地方,年轻人能懂得节制和公正吗?这样的一个城市别指望能逃脱暴政与革命的无穷循环。

那么,为什么要回来呢?事实上,柏拉图在西西里的确有一个学生,这个岛屿的土壤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不可宽恕。有一位名为迪恩的年轻绅士仰慕柏拉图,并决心投身于哲学事业,他写信告诉柏拉图说老戴奥尼素死了,现在掌权的是他的儿子小戴奥尼素。迪恩是小戴奥尼素的朋友兼连襟,他认为新君主乐于接受哲学,并希望行事公正。在迪恩看来,小戴奥尼素所需要的全部就是接受良好的指导,而这必定要靠柏拉图。他恳求自己的老师前来叙拉古,而柏拉图终于克服了重重疑虑,最终启程前往。

有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是:柏拉图是在希腊城邦中建构“哲学王”之治的疯狂规划的倡导者,而他的“西西里之行”则是实现其抱负的第一步。当马丁·海德格尔在可耻地担任了弗莱堡大学的纳粹校长之后于1934年重返教席之时,一位现已不知其名的同事想要羞辱他,就讥讽说,“君从叙拉古来?”没有比这更切题的典故了。正如柏拉图在《第七封信》中所说,他一度梦想参与政治生活,但是雅典的“三十年暴政”(公元前433—前404)让他心碎。而后,在取代“三十年暴政”的民主政体处死了他的良师益友苏格拉底之后,他完全退出了政治。他得出结论说:一旦一个政治制度败坏了,无人能够在“不借助朋友和伙伴”的情况下将其复原到健康状态,这很像《理想国》中苏格拉底这个角色的结论。这里,“朋友和伙伴”指那些既是正义的哲学之友又是城邦的忠诚朋友的人。哲学家成为君主或君主诉诸哲学,这样的奇迹都不会发生,在政治中最能够指望的是在稳定的法治下,建立一个节制的政府。

无论如何,迪恩是一个热心的人,他盼望着奇迹的发生。他说服了自己,又试图说服柏拉图:小戴奥尼素是罕有的,能够成为一个讲求哲学的统治者。柏拉图心存疑虑;尽管他信任迪恩的人品,他也还是明白“年轻人往往容易被突如其来的且往往自相矛盾的冲动俘获”。但他还是推论道(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如果他不能把握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并竭力让一位当世的暴君致力于正义,那么,他会背负懦弱和不忠于哲学的指责。于是,他决定走一遭。

但是,故地重游的结局并不美满。太明显了,小戴奥尼素的确希望在学识上镀镀金,但他缺少辩驳论说以及使自己的生活契合其结论所需的训练和努力(柏拉图把他比作一个想生活在阳光下,但只是晒了晒太阳的人)。正如医生不能违背病人意愿进行治疗一样,事实证明,将晒了晒太阳的小戴奥尼素带到哲学和正义的领地也是不可能的。柏拉图和迪恩的对话表明,他们甚至为年轻暴君的政治抱负所吸引,并对暴君说,作为一个哲学家,他会懂得如何为他所征服的城邦制定良好的法律,从而赢得他们的友谊,并借助这种友谊进一步拓展王国。一切都徒劳无功。小戴奥尼素听信了流言蜚语,渐渐怀疑迪恩野心勃勃,随即将迪恩流放到了叙拉古之外的地方。柏拉图没能调解两个朋友之间的矛盾,他决定离去。

然而,六七年之后,他又回来了,还是应迪恩之约。尽管迪恩还在流放中,他还是听说小戴奥尼素捡起了对哲学的学习,并把这件事告诉了柏拉图。最初,柏拉图不为所动,他知道“哲学往往对年轻人有这种影响”,怀疑小戴奥尼素只是为了平息柏拉图认为他并非可造之材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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