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

我的书房

有人说,书房是渔人的港湾,漂泊者的家园,固然是很好的比喻。但渔人在水上作业,港湾是他们晚归的村落;漂泊者在远山长水间颠沛流离,家园乃是他们日夜的念想。对我来说,书房的意思有点不同,它是我日日周旋的小小隙地,当然也未必一直在那里做什么,正像一位老农,有时也背着手在田头徘徊,或蹲在田埂上抽一袋烟。

我童年时就喜欢书,随大人上街,总闹着要买书。那时买的书,都是些薄薄的彩绘小册,像《草原英雄小姐妹》、《动脑筋爷爷》,还有就是上海出版的《小朋友》,一本本整齐地叠放在床边的小柜里。有一天,突然感到自己长大了,就将这些书悉数送给表弟。“文革”发动,无书可买,也无书可读,对于书的渴求和热望,在时代洪流里冲得越来越淡了。当“评法批儒”,“法家”著作纷纷印出,我买了《柳河东集》、《稼轩长短句》、《初潭集》等好一些,算是比较认真读过。及至“文革”结束,重印外国文学名著,我也买了不少。就从那时开始,我算有了间小书房,当然兼供起卧,东窗下放一张小桌,旁边是两只仿湘妃竹的书架。就在这间小屋里,我读了一些书,抄了一些书,写过一些文章。大学毕业后,既有工资收入,又有卖文的馀钱,书也就迅速膨胀,当从书院巷老屋搬入金狮巷新楼时,就做了两个大书橱。书房算是有了,却并没有什么名字,总觉得给书房起名字的事,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当编定《补读集》,请顾廷龙先生题写书名,他写了,朋友怂恿,他又写了一条横额“补读旧书楼”,从那时起,算是有了个斋名。如此者许多年,书越聚越多,就只好搬到岳家去住,给我占居的,就有南面一大间,东面一小间,再加上卧室的两壁,书放得满满当当,但还有不少留在金狮巷的补读旧书楼里。南面那间的窗外,有株三百多年的栎树,浓阴覆盖,临窗的书桌上都是暗暗的。某年,那株栎树不再抽芽,枯枝也在秋风里折落,正好徐雁君约我编本集子,要求在书名里嵌个斋名,我就想到“栎下居”三字,自己正是在它的庇阴下,度过了许多年平常而又充实的日夜,那本书也就是《栎下居书话》,后来又请钱君匋先生写了一方匾额。那间屋子不算小,因为书多而显得狭隘,两三朋友来谈,就围坐一只小茶几,一不小心,茶水或烟灰就洒落在边上的电话传真机上。如此者又许多年,我的一些书,就在那里完成的。

书房的成长,也就是读书人的成长。及至前年,贷款买房,那是建在城垣遗址上的公寓,南面是大运河,北面是内城河,两水夹峙,形势高敞。我辟一层作书房,将补读旧书楼的书全数搬来,将栎下居的书大部分搬来,搬家公司的卡车先后运了四车,运一车来,整理上架一星期,再运一车来,这样一个月下来,就大致部署好了。我不能忘记,搬家公司的一位外地民工对我说,他也喜欢书,家里也有一些书,但为了生活,不得不离开家乡,不得不离开那些书。我听了很感动,对他来说,家园和书就是那样紧密地联系着。

我比那位民工幸运多了,家园就是我的书房,我在那里起居坐卧,真可以说很是满足了。官场商界的人一般不敢夸耀自己的豪宅,但读书人的书房则不同,因为既不怕梁上君子光顾,更不怕纪委监察者注意,是可以多说几句的。

如今,我的书房有四间,确实颇为宽绰了。上楼来,中间一大间,朝南是一排落地长窗,移开长窗,便是阳台,可以望见河水的粼粼波影,对岸葱郁的树木,还有远处的楼群和淡淡的山峦。这间的东西两壁,是顶天立地的玻璃书橱,居中则放一张长桌,有几个朋友来坐,仿佛开会,虽不能得寒夜炉火的温馨,却也颇有舒畅之感,吴语称为“摊得开”。走入西面,南北两间。南面一间,三壁是书橱,南窗下则是一只大书桌,我在上面编书、校书、抄书、写信,或濡墨写点什么,桌上杂物乱放,书报,稿纸,茶杯,烟缸,笔筒,砚台,台灯,真是零乱得很,这是多年养成的恶习,似乎干净了,便小心翼翼起来,浑身不自在。北面一间,则放两台电脑,一台专写作,一台则扫描、刻盘、上网等等,电脑用了十年,只会打字,至今还是WPS,想改而求新,总感到老方法稳妥方便。东壁也是顶天立地书架,开放式的,都是经常要用的书,西壁一排半截书架,放的都是工具书,它们是木匠的斧头强盗的枪,少不得的。东面还有一间,则是既放书又作休憩的地方,放着六只书橱,一台电视机,一只折叠沙发,沙发很宽,既可盘腿而坐,也可斜倚,甚至躺下。读写得累了,便在那里看看DVD,我的趣味并不高雅,只是喜欢欧美的战争片、间谍片、警匪片,一张片子看到最后,前面的内容就已忘记了,故买的片子常常重复。书房的壁间,也挂些字画,几个斋名并存,除顾廷龙先生的“补读旧书楼”外,张仃先生新写了“栎下居”,林锴先生新写了“梦栎斋”,请王世襄先生写的“城南小筑”,却还不见寄来,正虚壁以待。在我想来,斋名实在无关紧要,随便拈一个都无所谓,倒是胡適先生的一件“拜年货”,使寒舍蓬筚生辉,上面写着“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时常给我必要的提醒。

有人来坐,常常这样问,这些书你都看过吗?我只能笑笑,或随便搪塞一下,这固然是个“憨大”问题,一般读书人是不会这样问的,然而这个问题却一直让我困惑,这些书你真的都看过吗?怎样才不辜负这书中含有的盛意呢?

写到这里,天色暗起来,越来越黑,就像是夜幕笼罩,风呼啸着,卷着树叶,在空中飞舞,接着大雨倾盆而下,斜打在窗上,啪啪作响,这是今年入夏以来第一场大暴雨。我扭开桌上的台灯,听着风雨声,感到很安逸,让我想起童年时,狂风暴雨,闪电鸣雷,埋头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这种感觉真好。

二○○三年六月六日

水 墨

我虽然不会绘画,却喜欢读画,闲来常常取出一本画册来读,有的一眼扫过,有的却看了再看,甚至将它轻轻合上后,久久凝望窗外暗绿的树色和灰蒙蒙的天空,抽一支烟,再将它翻开来。这种兴味,当然不是经常有的。

今年春天,杨明义先生送我一册《水墨水乡》,我就读了不止一遍,虽然江南水乡,在我是那样熟悉,然而画上的景象,并不是细腻的写实,只是一个意象,深浅的墨色,简静的线条,充溢着神韵和深致,就像记录了一个梦,如纱似雾轻柔的梦,淡然的,缥缈的,湿漉漉的,这种印象,大概回忆中才有,它留在我的心灵深处,读着杨明义的画,将这种遥远的记忆重又勾引了出来。

我家祖上在昆山周庄,童年的我,跟着外婆去了一趟我从未去过的故乡,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在南门外的轮船码头坐上小客轮,它不紧不慢地离开市区,驶进了河港交叉的水道,两边的芦苇在水浪冲击下,晃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几只白鹅,急急地摇摇摆摆逃上岸去。偶尔经过一个村落,河埠上有人在浣洗衣物,望得见的,还有水车的茅亭和砖窑的烟囱。过了一个水道又一个水道,过了一个湖又过了一个湖,整整半天,小客轮终于靠岸了。我从小小的舷窗里向外望去,黑黑灰灰、高高低低的一片老屋,在苍茫的暮色下,是那样宁静清凉。第二天,便跟着长辈上街吃茶去。清晨的集市早已过了,零落的几个店铺,冷冷清清。茶馆的一排蠡壳后窗外,便是市河,时常有小船摇过,有卖鱼腥的船,有卖稻草的船,橹声咿呀,由近而远。店堂并不宽敞,几只黑漆斑驳的桌子,桌上放着胖乎乎的青瓷茶壶,满堂老人围坐着,轻声软语,东拉西扯,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似乎一切都悠悠的。惟有烧砻糠的老虎灶,热气腾腾,沸水吱吱,给这并不喧哗的茶馆,增添了几分热闹。

在童年的记忆里,那垒堆的楼屋,苍老的石桥,幽僻的街市,本来似乎就没有什么色彩,就像黑白电影,随着时光的流逝,淡出了,越来越淡了,有点黑白版画的意味,如今留存的,就像杨明义画的那样,只有一点水墨的意象了。

大学毕业后,我因为工作,几乎走遍苏州所有的小镇。有时坐着汽车在沿河公路上经过,望着隔河的村舍林木,烟雾如织,偶有一两行人,点缀在田畴上,它的背景是那样辽阔。有时正好是个雨天,淅淅沥沥,撑着伞走进小巷,矮墙里的一树梨花开得正盛。有时也会遇上雪天,寒风凛冽,一片白茫茫,那停泊的木船,穿戴蓑笠的老人,还有躲在屋檐下的麻雀,会让我想起古人的吟哦。更多的是在傍晚,一缕夕阳照着水巷,照着石桥,也照着老屋的山墙,一片金灿灿的,这时人家的炊烟袅袅飘散,灶头上的饭焦味也隐隐传来。小镇的晚上,固然有点孤寂的,走在小街上,除了零星的几点灯火外,四周是浅黑或墨黑的一片,当走过一顶高高的石桥,正好一轮明月从浮云中穿过,落进水里,没有一点声音。在简陋的客栈里,灯光暗淡,可以听见窗外的树叶在微风里沙沙作响,还可以听到狗吠声远远传来。这时,便可体味到那种泠泠的凄清之美了。

杨明义的画,就像是无声的诗,描绘出这样一种情致来,让我回味曾经有过的感受。他画了雨中的景,雪中的景,月下的景,那水埠,那石桥,那街巷,那生活在这场景里的人们,还有那点缀着的鸬鹚、水牛、鸭子,充满了生活的情趣和人间的温馨。这种回味是美好的,它是在追溯,这种追溯不是复述地回想,而是在提升,进入更简净的、概括的印象记忆,也就进入了诗的境界。

就由于这个缘故,我将这本《水墨水乡》读了好几遍。

由杨明义的画,我又想起中国的水墨画传统,它体现了一种独特的精神和气韵。某年春天,东山魁夷第一次来中国旅游,中国的山水风物,竟然让他改变了几十年的画风。他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从北京饭店的窗口眺望新绿衬托下的故宫琉璃瓦屋顶、红色的城壁,进行写生。从以往我的习惯来做,当然是搬出画具作彩色的写生。我眼中的情景,也是绿、红、黄,色彩丰富的风景。然而我感到有一种冲动,想单用墨一色来表现逼真的嫩绿和金色的屋瓦。于是,在我漫长的画家生涯中,诞生了头一次用水墨进行的写生。到了最后一站桂林,在顺漓江而下的船上,我忘乎所以地尝试用水墨作多幅写生,甚至感觉到,这些风景更宜于用墨来表现。”(《中国风景之美》)东山魁夷是谙熟并深深爱上大和绘的日本画家,这次中国之旅,却让他理解并领略了宋元水墨画的精髓,更强烈地感受到水墨的色彩魅力,他在另一篇文章里写道:“水墨画所秉持的深远的精神世界,比起色彩方面的,要远为深奥。”(《水墨画的世界》)于是他的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他笔下的漓江,笔下的黄山,特别是扬州冶春附近细雨里的柳色,弥漫着水意的氲氤,让我感到亲近。

对于水墨语言,东山魁夷有自己的理解,杨明义也有自己的理解,则更多中国传统韵味。因为他有生长于斯的本土感受,特别是对江南水乡,更有着深深的眷恋,他将这种感情,融化在水墨里,也深深浅浅地绘写出来了。

二○○三年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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