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我还在继续那样的生活,不必为衣食之谋,朝九晚五地到班,不必为公家之事,瞎三话四地开会,不想见的人可以不见,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不该喝的酒当然也可以不喝,这都由着自己。因此就心情来说,可以说是悠闲的。虽说心情悠闲,过的日子却不得悠闲,自己的事,别人的事,接二连三,奔来眼底,虽然和书都有点关系,还算自己喜欢的范围,但一桩桩做来没有穷尽,就有点厌倦了,那心情也就不怎么悠闲了。正因为如此,我既向往古人闲雅的生活,更歆羡古人散淡的心境,像庾元规南楼待月,袁中郎虎丘听歌,张宗子湖心亭看雪,这当然是千古佳话,即使那些琐碎的享受,像徐昭梦的“秋晚卷帘看过雁,月明凭槛数跳鱼”,苏子美的“午阴闲淡茶烟外,晓韵萧疏睡雨中”,也实在让人神往。时至如今,所谓的闲雅事勉强还能做得,而散淡的心境则已无可寻觅了,这终然是邈远的一枕清梦,无望的奢侈了。古今人不相及,自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时读画,那山崖水滨、茅屋篱边小小的点景人物,会让我生出妒嫉来,甚至还去揣度他们的心情;有时濡墨写字,也就抄抄那样的诗文断句,聊以寄托自己的一点心思。
苏州以园林著名,既多且精,遍布古城内外。不少人认为,苏州人真是有福气,可以每天游园,其实不然,本地很少有人每年游园的,我自然也不例外。今年有点特殊,有人送我一张卡,不买门票就可入园,自然也不能浪费,但只是到离家最近的沧浪亭,十年里去的不如这半年里多。有时独自去那里吃茶,有时在那里约人谈天,当夕阳西下,园子里暗淡起来,却更显得池碧山青,树老石拙,此时鸟儿归林,人影寥落,就沿着长廊,踱入厅堂,绕过老树,慢慢兜上一圈,然后走出园门,回到红尘里来。
关于沧浪亭的由来,主人苏子美写过一篇《沧浪亭记》,那是古典名作,知道的人很多。庆历四年春,他被黜后流寓苏州,买地造园,构亭土山之上,且以亭名园,号为沧浪。子美十分满意自己的生活,他在给韩持国的信里,说自己“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静院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尊,以自愉悦;逾月不迹公门,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渚茶野酿,足以销忧;莼鲈稻蟹,足以适口;又多高僧隐君子,佛庙胜绝;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鱼鸟留连,不觉日暮”。他是绝了仕途之念了,就在这里与风月相伴,活得真是够悠闲的。袁子才虽说风流倜傥,但还是官本位,说什么“大概用世之才愈大者,其出世之心愈深”,其实悠闲并非赋闲臣工的专利,平常百姓也同样可以享受。乾隆四十五年中秋夜,布衣沈三白偕芸娘来到沧浪亭中,铺毡于地,烹茶赏月,“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对清亮的月色而言,不管是朱门高第的贵人,还是陋巷蓬户的小民,它是并不区别对待的。至今在那亭子的石柱上,还镌刻着梁茝林的一副集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上联是欧阳永叔的诗句,“清风明月”非贵人可买来独赏,所以是“无价”;下联则是苏子美的诗句,“近水远山”则穷人也能得受眷顾,所以是“有情”。这样来解释,大概也是说得通的。
人需要悠闲,也想着悠闲,悠闲也没有什么高低雅俗之分。我游沧浪亭时,经常看到园外池上有人垂钓,园中廊里有人下棋,我对做这两样事的人,素来佩服,不但那事的本身处于悠闲状态,做的时候更有着悠闲的心情。你看,那钓鱼的竿子久久不动,那下棋的棋子久久才动它一下,那是需要心闲气定的。鱼儿是否上钩,枰上胜负如何,固然也很要紧,但这件事的过程,似乎更有意思,那就是悠闲地做着,消遣着光阴,消遣着岁月,其中的趣味和愉悦,不去做是不能领略的。
我不会垂钓,下棋也其臭无比,因此对这两样事都没有什么兴趣。同样是消遣,我则就看看书而已。我早过了青年阶段,没有“必读书”的要求了,也不需要应付体制内的规定动作,更没有想当专家学者的念头,至多就是想多知道一点什么。因此,我的看书就来得随意了,有什么书看什么书,想看什么书看什么书,什么时候看也就看了,有时一本厚书很快就翻完,有时一本小册竟消磨几个黄昏。知堂老人有个很好的比喻,说看书就像是吸烟,在我也是如此,有点小小的瘾头,既不讲究什么牌子,也不讲究什么场合,本来就是平常的事,只是借着书卷消遣罢了,与垂钓、下棋的意思是殊途同归的。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张心斋的话来,那是《幽梦影》里的一段,说是“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二十多年前,我就将《幽梦影》就抄在本子上,起先感到得颇为隽永有味,后来就不大喜欢这类文人格言了,总觉得貌似清逸而实多教训,如今回过头来想想,这段话还是有点道理,这个“闲”字实在就是悠闲的意思,在我看来,至少读书、著书这两件事,真是需要悠闲心情的。
王稼句
二○○八年八月二十日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