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游列国 (3)

然而孔子与阳虎行经的路线的确交会过,他们的人生也在此出现交集,只是并非汇合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几年前当孔子经过郑国匡地时,一群暴民将他围困,一时间孔子可能命丧匡人之手。30这起事件的祸首是阳虎,然而此时阳虎已不在当地,而他也未曾煽惑群众。早期许多学者同意,匡地的危机只是一场误会:孔子的相貌酷似阳虎,不幸的是,匡人刚好与阳虎素有嫌隙。《左传》记载,公元前504年,鲁军进攻郑国夺取匡地。为了讨好晋国国君,当时掌握大权的阳虎派了两名大夫出使晋国,还献上数名匡人俘虏作为礼物。他的野蛮行径严重伤害了匡人,致使匡人一有机会便想杀掉阳虎。因此当孔子来到匡地时,匡人马上将他围住,以为他就是阳虎。

司马迁在此又增加了一个角色,使匡人误认孔子是阳虎的论点更为可信。根据司马迁的说法,当孔子“过匡,颜刻为仆”,而颜刻曾经服侍过阳虎。当他们到了匡地近郊时,颜刻“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31

《论语》也提到匡地事件,但重点未放在事件的原委,而在于匡人围困时,孔子的慷慨陈词: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第五章)

此刻的孔子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泰然自若,语气中夹杂着自信与虚张声势,以一个人的力量对抗整个世界。孔子的陈词宛如先前面对桓魋时所说的话的回响,不同的是他这次清楚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孔子表示自己承继了文王的文化遗产,致力维系使其不坠,上天赋予他力量执行这项任务,若他能完成,就表示上天随时看顾着他。因此,上天既是守护神也是神圣认可的来源,而在孔子眼中,这两件事通常不可区分。

四个世纪之后,匡地事件取得了不同的意义。汉朝学者对故事精彩度的关注远胜于孔子话中的真意。他们也希望孔子的表现更令人印象深刻,更足智多谋,于是他们调整了前提并且让他的处境更加险恶。如汉韩婴《韩诗外传》写道:

简子将杀阳虎,孔子似之,带甲以围孔子舍。子路愠怒,奋戟将下。孔子止之曰:“由,何仁义之寡裕也!夫诗书之不习,礼乐之不讲,是丘之罪也。吾非阳虎,而以我为阳虎,则非丘之罪也,命也!子歌,我和若。”子路歌,孔子和之,三终而围解。32

根据韩婴的说法,孔子是以弦歌之声说服匡人相信他并非阳虎:“以陈盛德之和而无为也。”

司马迁描写的则是另一种场景。根据他的说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33这则故事一定是虚构的,因为孔子在匡的时候,宁武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去世。34尽管如此,在周游列国的十四年间,孔子偶尔的确需要弟子们为他争取卿大夫(如宁武子)的政治庇荫。孔子在《论语》中说:“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论语·先进》第二章)孟子甚至更露骨地说:“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孟子·尽心下》第十八章)

离开宋国之后,孔子住在陈国约三年的时间。《左传》认为孔子在陈国的时间大约是公元前492年。《左传》记载当时鲁国发生火灾,当孔子听到火灾烧毁两座祖庙时表示:“其桓、僖乎!”35孔子逗留陈国期间,生活大概平静无波,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他在当地的活动记录。公元前489年,“吴伐陈,复修旧怨也”。36长期战争的威胁与楚国愿意任用的消息促使孔子离开陈国前往楚国。然而当孔子与弟子们前往楚国途中,却困在陈蔡之间的荒野,眼看粮食即将告罄,一行人似乎有活活饿死的可能。

早期学者认为,陈蔡之厄是孔子周游列国最重要的一章。对孔子一行人而言,这是一段与黑暗及空虚对抗的插曲,他们虚弱无力、饥肠辘辘,面对着看不见的敌人。《论语》说: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第二章)

两个世纪之后,儒家思想家荀子改写了这段对话,并且更强调正人君子何以免不了遭遇危难。在《荀子·宥坐》中,孔子说:

不遇世者众矣,何独丘也哉!且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37

道家哲学家庄子将陈蔡之厄提升到另一个层次: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庄子·山木》)

在这几段叙述中,弟子们因为饥饿或想到可能失去老师而身心憔悴,无法承受眼前的灾厄,孔子因此试图帮助他们。在《论语》中,孔子驱策子路坚持自身品格之正直。在《荀子》中,孔子告诉子路,德行高尚的君子若生不逢时,亦有可能陷于困厄,然而君子的努力不会白费,因为君子对自我的要求并非为名,亦非为了善终。在《庄子》中,孔子提出另一种看法。他对颜回说,如果我们能看轻上天降下的灾厄,那么为何不能看轻俗世的利禄?又说,“天与人一也”,即便他在歌声中表现出“感伤”,但它与无喜无哀的天籁之音亦无不同。孔子于是问道:“今之歌者其谁乎?”

司马迁撷取《论语》、《荀子》与《庄子》的陈述,从而创作出自己的“陈蔡之厄”。首先,司马迁将孔子与三位弟子置于险境:陈蔡之人得知孔子即将赴楚,他们忧惧孔子一旦见用于楚,将对陈蔡不利,于是“围孔子于野”。司马迁又说:

〔孔子〕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为稼而不能为穑。良工为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38

司马迁在故事中安排的敌对角色或许并不存在于实际历史。陈蔡之人向来彼此敌对,不可能通力合作阻止孔子前往楚国。39比较可能的场景是,孔子与弟子们漫游到荒野中而迷失方向,他们事先没计划过遭遇困难时如何折回原处,至于其他人则完全忘了他们的存在。面对默默无闻的死亡是悲哀而孤寂的,但却较不易受到蒙蔽。司马迁于是以此为主轴来设计场景,即便认为这有讨好孔子之嫌,他还是安排了一群嫉妒孔子才能的人陷孔子于绝境。然而一旦司马迁开始撰写这三段对话,竟忘了交代陈蔡之人的下落。而这正显出司马迁的巧思,他让这三段对话在四人之间展开,仿佛外在世界与其全然无涉。

首先子路回答孔子的问题。子路以他人对孔子的回应来评价孔子。如果他人既不相信孔子也不愿意实行他的想法,子路认为,这就表示孔子的品格并不完美而知识亦不充足。子路愿意为孔子赴汤蹈火,但他无法确信孔子是有德之人,也不认为孔子之道正确。正如子路希望孔子享有大夫身份的丧葬礼,即使心存疑问,他仍希望孔子能得到公众的赞许。孔子的回答相当简短:仁者为什么一定要被信任,智者的做法为什么一定要被采用?他反驳子路试图以简单的等式来建立人类行为因果的做法。

子贡确信孔子之道远比他人伟大,但他认为孔子之道过于崇高,无法施行于世。子贡希望孔子能略微降低标准,让人们萌生拥抱大道的念头。此外,子贡能以自己的口才与推销技巧协助孔子推广更具吸引力的学说。孔子回应子贡,他的学说并非用来讨人欢心或看来可亲。他不会因为自己的道不为人所接受就认为自己已经失败;他只担心自己未尽全力发展自己的道。

了解孔子的只有颜回。颜回也认为孔子之道过于崇高而无法施行于世,但他对此并不担心。他说:“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40这份自信看似莽撞,但却给予颜回勇往直前的动力。如同庄子数年后的评论,颜回是真正追随孔子的弟子,也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他的目的与孔子相同,因此不同于子路与子贡,他心无旁骛,没有政治野心或货殖的考虑。

然而,孔子并未因颜回的支持而赞美他。在司马迁想象的对话中,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颜回永远不可能富有,他满足陋巷中“一箪食,一瓢饮”(《论语·雍也》第十一章)的生活。然而要是有一天颜回突然对货殖起了兴趣,孔子表示他将会从旁协助颜回。在这绝望的时刻,孔子以轻松的态度向颜回宣示效忠,显示其身处绝境时心态之超然。

没有人知道孔子如何脱困。司马迁宣称,孔子“使子贡至楚”,楚昭王派兵护送孔子离开荒野。长久以来,学者一直对这个故事表示怀疑,但至今尚未出现其他解释。我们知道孔子曾到过楚国,因为《论语》记录了两段孔子与楚国叶邑大夫的对话。

叶邑原属蔡国。公元前493年,蔡昭公决定将都城东迁到靠近当时盟友吴国的位置,并且放任叶邑地区自生自灭。两年后,楚国控制了叶邑,楚国大夫鼓励不跟随蔡昭公东迁的蔡人返回叶邑并向楚王效忠。孔子抵达叶邑时,叶邑大夫才刚上任,他底下的臣民其实都是蔡国人,而叶邑又距离楚国政治中心相当遥远。在第一次谈话中,叶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回道:“近者说,远者来。”(《论语·子路》第十六章)这句忠告颇能呼应叶公当时的处境,他确实希望新臣民能感到安心,并且希望吸引更多移民前来。《左传》提到叶公治理叶邑十二年。公元前479年,叶公返回楚国协助平定楚国宫廷周而复始的内乱,然而等到内乱平定后,叶公又回到叶邑并在当地终老。41

孔子在叶邑时,叶公也向他提及自己曾注意到的或曾亲手审理过的一桩刑事案件。在对话中,叶公提到这桩案件的背景,却未提出个人的看法,因此有人怀疑他在征询孔子的意见。叶公对孔子说:“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回道:“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论语·子路》第十八章)

直躬只是寻常窃贼之子,但他的行为却成了中国历史上讨论最热烈的公案。道德哲学家与法律史家对此案的关注,如同对周公和他两位目空一切的兄弟一样。而与周公平定管蔡相同,此案引发的争议也牵涉到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个人是否能兼顾家族情感与社会责任,当两者冲突时该如何处理。

“直躬”在孔子的时代是否已是著名案子,抑或是在对话被《论语》记录之后其重要性才与日俱增,如今已不得而知。孔子不认为这个人做到了直,他说,在鲁国“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我认为18世纪学者程瑶田为这个观点提出的辩护最为有力。他在《述公》中写道:

人有言,辄曰:‘一公无私。’此非过公之言,不及公之言也。此一视同仁,爱无差等之教也。42

程瑶田也对那些自称所作所为皆出于公益的人深感怀疑:

天下之人,皆枉己以行其私矣。而此一人也,独能一公而无私,果且无私乎?圣人之所难,若人之所易,果且易人之所难乎?果且得谓之公乎?43

根据程瑶田的观点,这种人若不是追求大公无私的名声,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不是人。若他是人,理所当然会爱自己的家人胜于爱别人,爱自己的子女胜于爱兄弟的子女。爱有差等是人固有之性,即便是最睿智最有德行的圣贤都难以做到大公无私。程瑶田认为,人之爱若无差等,那么无论行动再怎么直或公,都不能称为真正的一公无私;他相信,孔子所谓的“直在其中矣”就是这个意思。44程瑶田因此说:“以私行其公。”

孔子从未以公私关系来阐述他所谓的“直”。他对于告发父亲的直躬做出严正的评断,但还是留下空间让程瑶田这样的读者自己去寻觅其中的关联性。没有人知道直躬告发父亲后发生了什么事。至少有两则彼此冲突的记载,两段文字全出自公元前3世纪。第一段文字出自法家韩非子。他说,楚国令尹下令处死直躬,“以为直于君而屈于父”。韩非子认为这位令尹观念不清且能力不足。第二段文字出自吕不韦的《吕氏春秋》,正当楚王要处决直躬之父时,直躬要求代父受刑,临刑前,直躬对刑吏说:“父窃羊而谒之,不亦信乎?父诛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诛之,国将有不诛者乎?”宛若回应两千年后程瑶田的说法,《吕氏春秋》记载孔子对此事的评论:“异哉!直躬之为信也,一父而载取名焉?”45

叶邑是孔子返鲁前到过最南方的城市。他于公元前487年左右离开叶邑。若说孔子此刻犯了思乡病,那么这并不是第一次。孔子在陈国时就曾说过:“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论语·公冶长》第二十二章)“狂”这个观念不光是生气蓬勃,而是精神狂野,言语崇高且志向远大。孟子的弟子万章曾经问道:“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46在陈国时,孔子的思想转向狂者。然而也有人怀疑孔子一直深受狂者吸引。

孔子在叶邑时差点见到楚狂接舆。《论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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