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游列国 (4)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微子》第五章)

在歌中,孔子是凤鸟(不是光彩夺目的凤鸟,而是衰落的凤鸟),历经数年的旅行以及对善与高尚事物的孤独追求。楚狂告诉孔子,“已而已而”,因为人不可能改正过去的错误,也无法期盼未来崭新的世界。他也提醒孔子政治的危险:“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告诉我们,孔子听到这首歌,连忙走到门边想跟接舆说话,但他已不见踪影。

孔子为什么想跟接舆说话,难道接舆也是凤鸟?他想从接舆身上得到什么自己的信念无法满足的东西?为什么接舆急着离开?他害怕什么?这些是早期文本(无论本于何种学说)喜欢提出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并非出于趣味,亦非怀疑论者设计来要惹恼读者的。庄子这位擅长以怀疑论者样貌示人的天才,曾记录了一段较为完整的接舆之歌,有些学者认为他的版本比较接近原貌。在歌中,歌者唱出更多与自己有关的线索以及更尖锐的观点。他对孔子说: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能载;祸重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47

在接舆眼中,孔子既是凤鸟又是迷阳,既高尚又令人讨厌。在这个“仅免刑焉”的时代里,孔子的选择过于谨慎,而追求又过于崇高。孔子呢?他对接舆有何看法?孔子知道接舆当然不是疯子,他只是精神极度振奋而难以循道而行。孔子也知道接舆有话要说:如何走出绝望以及如何避免人世中的种种危难。接舆如同荒野中的魔鬼,然而还有其他人跟他一样,孔子从楚国返鲁途中或许见过这些人。

《论语》举了两名高大巍然的人物为例,他们是长沮与桀溺,两人一同在湿软的田里耕作。

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

子路曰:“为孔丘。”

曰:“是鲁孔丘与?”

曰:“是也。”

曰:“是知津矣。”

问于桀溺。

桀溺曰:“子为谁?”

曰:“为仲由。”

曰:“是鲁孔丘是徒与?”

对曰:“然。”

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

子路行以告。

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48

就在这段记录之后,《论语》提到子路遇见第三个陌生人。第二段插曲与第一段大约发生于同时,就在孔子一行人由蔡国前往陈国的路上,此时国境之内只见鸟兽不见人迹。在这个场景中,子路落在孔子一行人的后头,“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他是否看见了夫子。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

子路拱而立。

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

明日,子路行以告。

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

这个场景以子路的陈述作结:

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第七章)

孔子说,无论这些隐士的生活方式有多吸引人,他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因为他是人,无法与鸟兽一起生活。而子路向我们透露了更多信息。子路说,孔子已知“道之不行”,但他仍必须努力追求仕途以了解人伦之义。在这两段插曲中,孔子与隐士们各行其是,谁也无法说服谁,而《论语》希望我们相信两造都是对的,双方各有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

接下来《论语》列出了一群离群索居、守节自持之人。孔子权衡他们的性格,对他们做出细微的区别并加以赞美。孔子说,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最后孔子自言:“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第八章)

孔子无需明言自己如何与众不同,他在许多方面都展现出自己的卓然不群,有时还相当出人意表。头几年孔子流浪到卫国,在当地学会击磬。一天,有人背着草器经过孔子门前,听到他击磬的声音。

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

子曰:“果哉!末之难矣。”49

这位荷蒉者显然是个隐士,早期注解认为“荷此器者,贤人辟世”者。子路数年后在野外遇见那位好心招待他的老人也背着竹器。这些人都是隐士,他们懂得按照水的深浅来调整袍子的长度——天下有道则入世,天下无道则辟世。孔子了解他们的想法,也称赞他们的决定,但他也认为,如果这些人真的知道该做什么与该怎么做,则他们应该不会认为入世是件难事。然而,孔子不同。他对人类的爱是出于焦急不安,他与世界的关系不因道德气候而变。他不要求报偿,而他不确知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

《吕氏春秋》的编者借孔子之口做了这样的自我描述:

龙食乎清而游乎清。螭食乎清而游乎浊。鱼食乎浊而游乎浊。今丘上不及龙,下不若鱼,丘其螭邪?50

孔子在此显得相当谦恭。他知道食乎清而游乎浊极为困难,也知道若能在无垢的世界里过着无垢的生活可以轻松许多。他知道自己可以当龙,却还是选择当螭。

注 释

1   见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页1919至1935。

2 《庄子》中有四处提到孔子周游列国:《天运》、《山木》、《让王》与《渔父》。此处我接受白川静的说法,他认为《庄子》描述的旅行路线最合理。见白川静《孔子传》,页47至48。

3   见《论语·子路》第十六章与十八章。

4   见《论语·子罕》第十五章。

5 《史记》卷四十七,页1911。

6   最早提到两人关系的是《尚书·康诰》。

7  《春秋左氏传》,定公六年,页1556。

8  齐国的大陆子方即为一例。他是齐国卿相子我的家臣。即便在性命遭受危难之际,他仍拒绝主君之敌的协助,因为当时他正打算逃往鲁卫。大陆子方说道:“事子我而有私于其雠,何以见鲁卫之士。”见《春秋左传注》,哀公十四年,杨伯峻编著本,页1685至1686。

9   见《论语·宪问》第十八章。

10《论语·子罕》第十三章。此处我采取钱穆的解释。见钱穆《孔子传》,页39至40。

11《论语》提到,当佛肸(晋国赵氏之家宰)请求孔子加入时,孔子考虑接受他的邀请(见《论语·阳货》第七章)。然而,后世学者对于此事发生的时间——公元前497年冬,还是公元前490年夏,莫衷一是。见《论语正义》,页371至372,以及钱穆《先秦诸子系年》,页39至40。我采取钱穆的看法。

12 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页1920至1921。

13《论语·八佾》第十三章,见钱穆对孔子响应王孙贾的讨论,《孔子传》,页45至47。

14《孟子·滕文公下》第三章。见《孟子正义》,页247至251。

15 见《论语·宪问》第二十五章。也可见《史记》卷四十七,页1920。

16《孟子·万章上》第八章。见《孟子正义》,页388至389。

17 同注16。也可见《韩非子集解·说难》,页65至66。

18 见《春秋左传注》,定公十四年,页1597。也可见本书第三章有关卫国继承问题及子路之死的注释。

19《论语·卫灵公》第一章。也可见钱穆对“明日遂行”这句话的解读。虽然字面的意思是指孔子在次日离开卫国,但钱穆认为孔子已在卫国居住相当长的时间,不可能这么快就收拾行囊动身离开。依照钱穆的看法,孔子大概是在与灵公谈话之后,才“决定离开卫国”。见《孔子传》,页51。

20 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页1920至1921。

21 前引书,页1918。

22《春秋左传注》,襄公十四年,页1013。卫灵公的祖父是定公,父亲是献公。定公去世时,定姜看到太子“不哀”,便预言此人(即献公)将祸及卫国。见《春秋左传注》,成公十四年,页870。

23《孔子家语·曲礼子夏问》,页112至113。

24《国语·鲁语》,页211。这则故事的另一版本存于《礼记》,见《礼记译解·檀弓下》,页128。

25 见《孔子家语·本姓解》,页93;《史记》卷三十八,页1623;《春秋左传注》,昭公七年,页1294至1296。

26 这段记载出现于《庄子》的数个篇章。

27《史记》卷四十七,页1921。在《史记》其他章节,司马迁又重述一次孔子与桓魋的故事。有趣的是,他这次的叙事只引用孟子之说(见《史记》卷三十八,页1630)。即便桓魋没有设下埋伏,孔子在《论语》中有关桓魋的陈述依然合理:弟子们希望孔子预作准备以防桓魋突袭,而孔子回道:“桓魋其如予何?”

28 见《春秋左传注》,定公十年,页1582。根据《左传》记载,桓魋在宋国的势力越来越大,到了公元前481年,宋景公后悔自己长久以来助长了桓魋。于是景公企图除掉他,而他叛乱失败。之后,桓魋逃往国外,先是流亡卫国,后来又到了齐国。见《春秋左传注》,哀公十四年,页1686至1688。

29 白川静认为,由于赵国正卿赵简子曾经在阳虎与桓魋之弟司马牛遭遇困境时协助过他们,因此阳虎与桓魋彼此应该认识(见《孔子传》,页49至52)。想了解赵简子与这些人的关系,见《春秋左传注》,定公九年与十年,页1573至1574、1582至1583;哀公二年与十四年,页1612至1613、1688。

30 学者们对于匡地是位于宋、卫还是郑,莫衷一是。我根据《论语正义》(页176至177)的编者刘宝楠与《春秋左传注》(定公六年,页1556至1557)的编者杨伯峻的说法,认为匡地位于郑国。至于孔子何时到了匡地,见钱穆在《孔子传》的讨论,页40至43,与刘宝楠在《论语正义》的讨论,页176至177。

31《史记》卷四十七,页1919。

32《韩诗外传》卷六第二十一章。

33 《史记》卷四十七,页1919。

34 关于宁武子生存年代的讨论,见《论语正义》,页176。

35 《春秋左传注》,哀公三年,页1622。

36 前引书,哀公六年,页1632。

37 《荀子集解·宥坐》,页345至346。

38《史记》卷四十七,页1930至1932。

39 见全祖望的讨论,他认为陈蔡两国的大夫不可能通力合作阻止孔子前往楚国,《经史问答辨》,引自《论语正义》,页332。

40 见《庄子·山木》,以及本书第三章关于颜回与孔子关系的讨论。

41 关于叶邑历史与叶邑和蔡、楚两国的关系,见《春秋左传注》,哀公二年与四年,页1618、1625至1628。也可见钱穆对叶邑历史的讨论,《孔子传》(页54至55)与《先秦诸子系年》(页55至56)。

42 程瑶田《论学小记·述公》,收入其《通艺录》中,卷一,页53a。

43 同注42。

44 程瑶田《通艺录》,卷一,页53b至54a。

45见《韩非子集解·五蠹》,页344至345。也可见《吕氏春秋新校正·当务》,页110至111。

46《孟子·尽心下》第三十七章。也可见《论语·子路》第二十一章。

47 钱穆《庄子纂笺·人间世》,页38。见钱穆在《庄子纂笺》中对这段文字的诠释。他说,“迷阳”可能是生于荆楚的多刺之草,也可能是丛生茂密的蕨类,能迷旅人之路。

48《论语·微子》第六章。《论语正义》引用金履祥《集注考证》的说法,认为长沮与桀溺,“一人长而沮洳,一人桀然高大而涂足,因以名之”。因此,长沮与桀溺可能是子路在告诉孔子遇见两名隐士时,以两人外貌而取的绰号。

49《论语·宪问》第三十九章。我的解读根据《论语正义》的注解,页325至326。

50《吕氏春秋新校正·举难》,页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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