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难走到底。接下来五天,他就一些必要的事做了处理。打电话给房东,告知他找新房客,把家具捐给救世军,断掉家里的煤气和电,切断电话,做这些事情时义无反顾的劲头给他很大的满足感,但也比不上扔东西带来的快感。第一个晚上,他花了几个小时收拾特蕾莎的东西,装入垃圾袋,全数运走,最后连她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没留下。从衣柜里掏出她的外套、上衣和礼服;清空抽屉里的内衣、袜子和首饰;从影集里撤掉她的照片,扔掉她的化妆品和时尚杂志,处理掉她的书、磁带、闹钟、泳衣和所有的信件。什么都不留。第二天下午,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同样地决绝和彻底,好像他的过去是一堆需要整车整车运走的垃圾。厨房的零碎物品送给了南波士顿的无家可归者救济站;书给了楼上的高中女孩;棒球手套给了对街的小男孩;磁带卖给了剑桥的二手唱片店。这么做他也不是全无痛苦,但纳什差不多开始欢迎这种痛苦,开始体会到一种大无畏的高贵感,好像与过去分离得越彻底,他的未来就会越光明似的。他就像那些终于鼓起勇气给自己脑袋一枪的人——但这颗子弹带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是一次新世界诞生的大爆炸。
钢琴也要搬走,但得到最后,他要到最后时刻才放弃它。是一台鲍德温直立式钢琴,他十三岁生日那天母亲买给他的。他为此一直感激她,知道她一定很辛苦地工作,才攒够钱给他买这个礼物。纳什也不幻想真能弹出什么名堂,一般每周在上面消磨几个小时,坐下来胡乱弹一些儿时学的老歌。这对他总有一种镇定安神的效果,好像音乐能帮他更清楚地看外面的世界,更好地理解他在这个不可见的秩序里所处的位置。既然房子空了,他也准备走了,不妨拖延一天,独自对这空空的四壁来一次长长的音乐告别演出。他一首接一首地弹了几十首最爱的曲子,从库普林的《神秘的路障》开始,到胖子沃勒的《吉特巴华尔兹》结束。后来,手指变得麻木,他不得不停下来。然后他打电话给他六年来的调音师(一个盲人,名叫安东尼利),以四百五十元的价格将钢琴转手相卖。第二天一早搬家工人上门时,他已经用这笔钱买好了车上放的磁带。把一种形式的音乐转换成另一种,他觉得再合适不过,而且这种简单交换让他觉得很开心。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拉住他了。他在一旁看着安东尼利的人费劲地把钢琴搬出屋子,然后,没跟任何人说再见,他就出发了。他就这样出了门,爬进车,疾驰而去。
纳什没有明确的计划。他只不过是想放任自流一段时间,到处玩,到处看。过了几个月,自然会感到累,到时候再坐下来,想想今后的打算。但两个月过去了,他还不准备放弃,渐渐地,他爱上了这种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日子。这种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就没有理由停下来。
速度是其中的关键。稳坐车中,让自己在广大的空间中飞奔而过的感觉真是太过瘾了。这种快感超越了一切,让人不惜用任何代价去获取。周围的一切转瞬即逝,好像只有他自己是持续存在的。
他是变动不居中的一个固着点,当世界朝他迎面而来又倏忽而去的时候,他却是风雨不动安如山。汽车是他的庇护所,使他免受伤害。只要双手握着方向盘,他就感觉到无忧无虑,过去的一丝一毫也影响不了他。并不是说他已忘记了过去,而是想起以往的时候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也许音乐起了点作用,他在车里没完没了地放巴赫、莫扎特和威尔第,好像这些音乐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弥漫到空气中的,眼前的可见之物不过是内心生发出来的映像而已。三四个月后,他感到只有踏进车里才会有跳脱形骸的放松,一旦脚放在油门上,音乐就会带着他进入一个失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