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出走”是女性解放的形象表达。在西方,出走后的娜拉们成了职业女性和女性公民,因为工作权、投票权、财产权是19世纪女权运动的早期诉求。托克维尔的《论民主》一书,在有关美国妇女教育的章节里这样写道:个人的独立自主,这样的信念一直贯穿在女性教育中。一旦女人通过教育,拥有了判断力、理智以及冷静的德性,那么她们的家庭生活多多少少是令人不快的。但托克维尔继续说,这是次要的缺陷,为了更大的利益,可以不去计较。托克维尔所说的更大的利益,是指整个国家的民主进程和民主素质。即使结婚,也是女人主动选择的结果,她们可以改变婚前的生活方式,但独立自主的思维方式已经成型,她们可以从容应付一切变化。
出走的中国娜拉们,她们的生命图景似乎更加轰轰烈烈。理智、判断力以及冷静的德性,在生死搏斗的烽火岁月里,对于任何一位革命者来说,都是必须具备的品质。当革命逻辑继续支持生造的差异与对抗的时候,性别差异是判断力遭遇的一大难题。“从容应付一切变化”的前提,是广泛的政治自由和个人自由。当然,这两种自由也是从容智慧的群体产物,比如美国革命。没有任何革命者比美国人更早意识到人性的脆弱、自私、阴暗,他们的做法是保存人性,同时在制度设计上限制贪婪人性的扩张,在三大自然权利的前提下,为公共利益、公意与公民腾出更多的自由空间。因此,杨沫等革命母亲对人性的克服,将儿女情长划入自私范畴,这在理论上是成立的。但限制自私的结果,走向的不是公民社会,而是狂热的社会运动。在自由国家没有出现之前,崇高与平实,超越与世俗,真理与常识,全部无法幸免于难。在个人这边,革命者代替哲学家的思考,并模仿他们的生活,即忠贞、清贫与苦行。
将性别责任美化成母爱,这是对幼弱生命的特别关照。但将母职强加给每一位女性,性别霸权就产生了。将人性概念等同于母爱是可疑的,正如人是政治的动物这一命题并不意味着人就等于动物。人性包含母爱,但同时又多于母爱。这多出来的部分,在曾志那里被其子女称作“精神遗产”;而在母爱匮缺者李南央那里,“精神遗产”被放大变形后,与反人性的“变态”互为因果。在人性视野的交叉小径上,只有自由体量逐级递增,才能担保人性的模糊不至于伤害到人自身。强化人的自然属性,即人类的生物性存在,杨沫曾说这样做“不那么高级”;而强化人的“人造”属性,则是强化杨沫言外之意的精神、价值和生命意义等。是否做一名称职的母亲,在个人自由匮乏的年代,并不是一个女人所能做出的自由选择。
20世纪的纳粹政权,是母职的坚定拥护者。德国妇女最崇高的事业,就是服务于德国男人,政权意志管制妇女的原则,也是建立在人的自然属性之上。问题应该回到母亲本人这里,回到女人这里:是否搭建起了历史、自由及个人的三维运思结构?从整体而言,完全摧毁家庭生活不仅是个人的灾难,同时也是时代的灾难。但逆向也可推出:如果男人与女人都将家庭生活作为生命的全部意义,所有人都躲进私人领域的小空间,专制与集权比任何人都喜欢也更享受这样的局面。
女性主义的政治形象,更多的时候与平等相关。“平等”这一普世价值,作为正义目标之一,是启蒙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平等价值的设定基于人类共同体的设想,这样一来,“平等”从一开始就带有乌托邦的色彩。就政治现实而言,民族国家的现代划分,决定了人类共通性实践的具体的主权场域,因此,平等作为价值参照,是人类理性能力的政治反映并内在于国家精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