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浴室(4)

我想,我还是先争取在公共食堂吃饭。那潮湿的,油腻的,白天也要开灯的水泥地小屋里,人叠人地挨在白木桌边,从搪瓷碗里划饭吃,有着一种虽然不完全裸露却也是肉感的挤簇的快乐,这也是一种集体生活。于是,我向我的同伴之一请教加入伙食团的手续。在我看来,这一个同伴比那一个更不嫌弃我,可能这全是出于某一种错觉,我觉得她比较对我随便。偶尔的,她会勾住我的肩膀,这也是因为我们都是大个子,要是在各自的学校里,很少有同龄人能够到我的肩膀。学校里的生活是严谨的,同学之间也比较矜持,我们在一起就是上课下课,接受文明教化。所以,在那里,我们都是套中人。而在少体校,我们过着一种多少是肉体的生活。我们,无论是体操班还是篮球班,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训练着肌肉、骨骼、韧带,提高弹性、力度、控制力。我们在这里,身体从套子里钻出来。

再说回到在公共食堂吃饭,我请求这一位同伴带我入伙食团,她欣然答应。我将向妈妈要来的一块钱和一斤粮票交给她,她很熟练地一计算,说:“买一斤饭票和八角八分菜票。”我很纳闷,我的一块钱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八角八分。她向我解释了许久,她说就算是白饭,不仅要粮票,还要钱,她甚至将柴火钱都算进来了。我的脑子却只在一点上,就是:为什么一块钱只能换成八角八分菜票?最终她的解决办法是:“你再加上一角二分钱,那么一块钱就还是一块钱。”我们这些人在少体校里练的,真像人们说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带着这笔糊涂账,我们一同来到少体校的食堂,食堂回答我们,因为要求入伙的人太多,新近规定需要有教练的签名。于是我们又去找教练,教练是一个中年女性,戴近视眼镜,个头并不高,看上去不像是个篮球教练,而是一般的教师,只是从粗糙的黑皮肤和干枯的头发上,可见出户外活动的痕迹。她问了我家离少体校的距离,父母是否双职工,家中有无人烧饭等等情形,最后的结论是我不够入伙食团的资格,应该在家里吃好饭再来训练。眼看着事情泡了汤,忽然间我的同伴插言道:“可是,她今天怎么办?她今天还没吃饭呢!”教练说:“今天我请你吃!”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食堂,在白木桌的一角坐下。这一顿饭真够我吃的!籼米饭又干又硬,搪瓷碗的边是倾斜的,很难把饭划进嘴里,一旦划进嘴里,又咽不下去了。我不敢伸筷子搛菜,在我看起来,盘里的菜少得不可思议,我只能从盘边上拖几片菜叶。教练让我吃盘里唯一的一只酱油蛋,我没敢碰它,她也没有坚持。

吃食堂不成了,事情还是回到公共浴室,我总得做成一件。这少体校的肉体的生活啊,真的让人骚动不宁。我的同伴——我还是得靠她,她有一日对我说,和那些小孩子一起洗澡实在太吵了,就像鸭棚。然后,她提议:“星期四的晚上,只有一个高年级篮球班训练,我们来洗澡好不好?”我发现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从来不在公共浴室洗澡,所以才很自然地向我发出邀请,于是,勿管情愿不情愿,我都只有点头了。没曾想,洗澡的机会这么轻易地来临了。也许,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自然而然,我很快就会突破禁区,从此,敞开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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