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浴室(3)

就连大街上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全都是火眼金睛,又好像我已经有了记认,那些秘密的记认,它们躲不过有经验的眼睛。所以,我既不能与小女孩子为伍,大女生且看不上我,成年人呢,则使我骇怕,他们窥得破我的秘密。我只能够独自一人,这使我的形貌举止更加古怪。有一回,我和我少体校的同伴走在马路上,谢天谢地,我总算,至少在形式上,还有一两个伴。我想她们只是出于面子关系,不愿太给我难堪,才邀我一同进出。但这是在表面,内心里,我与她们相距十万八千里。这一天,我们一起走在去往少体校的路上,从热闹的大马路弯进一条小马路。小马路上依然是热闹的,嘈杂的热闹,不像大马路那么华丽。这里走着的显然是居家的住户,身上携着柴米油盐的气息。我们穿行在他们中间,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尾随者,严格地说,是我发现,她们木知木觉,兀自走路和说话。我发现了那个尾随者,他从大马路上开始,就跟在我们身后,也是老年的男性。在我们那个年龄,老年是指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他矮墩的个子,穿一身洗旧的蓝制服,手里提一个也是陈旧的黑色人造革包。这个年纪,无论怎么看,都是陈旧的。他随我们从大马路弯进小马路,相隔五六步的距离,一点不掩饰他的跟踪。紧接着,我惊恐地发现,他跟的其实只是我们中的一个,那就是我。他眼睛看着的就是我,而且很奇怪地,带着微笑。我加快脚步,那两个同伴自然也加快了,我们都是少体校的训练生,有一定的运动素质。可是,那跟踪者也加快脚步,于是,缩短了与我们的距离。他好像要找上门的样子。我已慌了手脚,几乎哽咽起来,同伴们终于发现了我的失常。不待她们向我发问,跟踪者已经走到与我们平齐,脸上的微笑更显著了。他看着我的脸——他果然是冲着我来的,他说:“你这里长了个什么?”他用手在他自己的腮上比划了一下。我照了他的手势触了一下腮,那里有一片瓜子仁,是方才吃果仁面包粘到脸上的。他这才释然,离开我们走了。同伴们也回过身,继续走路,仿佛这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可吓得不轻。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说不定,也有过,只是她们装得没事人的样子。小孩子就是这样讳莫如深,为了保护她们的尊严。

遇到这许多古怪的事,让我对自己更加害怕,我一定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否则怎么解释——人们显然从我的身上脸上发现了什么!我下决心要改变自己孤独的面貌,走出离群索居的处境。虽然我也有同伴,可我的心,依然离群索居。怎么改变呢?在公共浴室洗一个澡是个办法。

我渴望融入水珠飞溅中的那一群,成为盛开的肉色花朵中的一瓣,那夸张造作的叫嚷声里也有我的声音,肆无忌惮地相互触碰身体。我的身体在敞开中与大家接近,接近,直至完全一致,没什么不同,那隐秘的变化就此消散,无影无踪。我将再无负担,无忧无虑。可是,怎么才能在公共浴室洗澡?我跨不出这一步。每一次,在更衣室,我只能将衣服脱到衬衫这一层,然后赶紧套上运动衣;或者,脱下运动衣,赶紧套上毛线衣和罩衫。转眼间,我的身体又成了芯子,密不透风。我沮丧地从挤挤的身体丛里退出去,说实在,那气味真的很够呛。如此坦然地浑浊,也是天真的。我走出更衣室,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头脑是清醒的,清醒的不快乐。我愿意混入那浑浊的,带了鸡屎味却并不自知的空气里,那里有一种安心和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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