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34)

女人吃了一大惊:大雪埋藏了所有的标记,叫路都改了样子。她知道自己迷路了,却没想到迷得那么远,竟一路到了鱼岭头。

“你从哪儿来?”朱三婆问。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似乎难倒了这个女人。女人的脸一鼓一瘪的——女人在踌躇寻思着答案。半晌,女人才嚅嚅地说:“不,不远。”

朱三婆不再发问,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人。女人经不住,在朱三婆的目光里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你们都到那屋去,我跟她说几句话。”朱三婆对她的儿女说。

众人都散了,屋里只剩下她和她。女人蜷着身子,低着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光脚丫子,仿佛那上头歇着一只虫子——女人的鞋袜早叫雪水湿透了,现在正铺在炉架上烘烤。

“说吧,你做了什么下作事,生下了这个野种?”朱三婆在女人跟前坐下,板着脸问道。

女人仿佛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身子颤了一颤,说话的声调就走了音。

“她有爹,她爹是个学问人。”

“那你怎么,会把孩子生在路上?”朱三婆追着问。

“孩子,是在娘家生的。做完了月子,我想赶回家去,早点叫她爹瞧瞧。天下雪,迷了路。”女人说。

女人的话里,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只是那假的掺在真的里头,像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叫那真的也听上去像是假的。女人这时还没学会撒谎,女人的语气里全是斑斑驳驳的漏洞。女人终究将渐渐学会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撒谎,她会把假话说得天衣无缝,甚至比真话还真。

当然,那是后来的事。

“别骗我了,那孩子的脐带,还没收回去。瞧瞧你那身子。”朱三婆指了指女人身下垫的稻草,那上头有一摊污黑的血迹。

“你这个样子就上路,将来一辈子,还不知要做下什么样的病。”朱三婆摇头叹息着。“你在这儿歇几天再走吧。等雪化了,我叫我儿子赶驴车送你回去,反正正月里也是闲着。”

这晚女人就在朱三婆家里住下了,在稻草堆上搭了个铺。女人讨了一盆热水,给孩子洗过了,又就着这盆水给自己也洗了把脸。女人问朱三婆的儿媳妇借了把梳子,给自己梳头。女人梳洗过了,脸儿湿湿的搂着孩子斜靠在墙角上,突然就有了几分姿色。

“什么男人啊,能叫你遭这样的罪。”朱三婆忿忿地说。

女人想找一句话来回,可是找来找去竟无所得,只好把脸埋在孩子身上,叹了一口气。

“命。”女人说。

第二天早上,朱三婆起床的时候,发现女人已经走了。家里少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儿子垫驴车用的一块旧布,还有一样是头天晚饭吃剩下来的一块箬糕。

桌子上却多了一样东西——是一个翡翠手镯。

吟春刚踩上进藻溪的那爿石桥,就觉出了不对劲。不是眼睛,而是鼻子——她闻出了空气中的异常。

日头还在天上,只是斜了。斜了的日头就像是剔了骨头又放过了几日的肉,软绵无力,颜色和样子都不对路。风换了个方向,今天北风停了,刮起了南风。南风虽然也带着嘴,南风的嘴里却没有钩子。南风舔在身上有微微的一丝湿意,叫人想起清明之后梅雨将临的那些日子。就是在那阵风里,吟春闻到了一丝奇怪的,说不出来的味道,似乎有点像被秋雨沤在泥地里的败叶,又有点像常年不洗头的老太太终于松开了发髻。很多年后,当她回想起这一天的情景时,她才会恍然大悟,这个味道有个名字,它就叫死亡。

这天是正月十八,她到底没赶上元宵,不过她还是给陶家带来了一份厚实的年礼。她知道吕氏不稀罕女娃子,可是她带给陶家的不是女娃子,而是盼头:大先生只要能播得下花种,他就一定也能播得下虎种。大先生要是得了这个盼头,他的伤就能好上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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