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35)

吟春甚至已经想好了怎么跟吕氏解释这次的出走。这几天她想了几个版本的说辞,直到今天中午才终于定下了一个。一路上她都在仔细打磨这个故事,把这个故事里的毛刺都捋过了一遍,它现在已经顺溜光滑,毫无瑕疵。

她编的故事是:她那天早上出门,是给大先生拜佛祈福去的。大先生伤得严重,她不想去镇里的那座小庙,她想多走几步路去香云寺烧香——听说那里的菩萨最灵。她烧完香回来,没走多远阵痛就发作了——是早产。几个过路的挑矾汉子把她抬去了临近的接生婆家里,她就在那里生下了孩子。

尽管这个绞尽了脑汁编出来的故事最终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她撒谎圆谎的才华却在这里开始了第一次的展示。在她后来的岁月里,这个本事还将守护着她走过无数沟壑坎坷,化险为夷——她当时只是不知道而已。

桥边的店铺,都还开着门。桥虽然不宽,却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过客中,最多的当属从矾山挑明矾石到灵溪装船的汉子们。那几年正是矾矿的鼎盛时期,挑担客的光脚板把桥面都磨薄了几层。这些人路过桥边总是要喝杯茶歇歇脚,在旁边的店铺里给家里的女人和娃娃们买几样矾山没有的稀罕货,所以桥边是一乡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店铺一家挨一家,最是密集。一眼看过去,就有糕点铺,南货铺,裁缝铺,剃头铺,甚至还有一家小小的冥纸铺。这里无论是不是集日,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人。正是煮夜饭的时辰了,家家店铺里都在淘米洗菜生火。外边的世道再乱,也挡不住人过日子的念想。哪怕飞机把城都炸成了瓦砾,灾难把人心都撕成了碎片,也总会有小小一块地方,能容得下一顿简简单单的夜饭。

到底过完了年,店铺的生意比先前略微清淡了些。可是那家冥纸铺的铺面上,却摆满了崭新的花圈挽联——不知是哪家的白喜。吟春忍不住暗叹:这家人真知道挑时辰啊,总算熬过了年关才发丧。

吟春下了桥,远远地看见南货铺的章嫂在铺子门口搬货,便随意招呼了一声。章嫂见了她,掩了嘴,下颌就掉在了手上。

“你,你还活着?”章嫂说这话时的神情,仿佛是暗夜里行路迎头撞上了鬼。

章嫂的话,犯了这个时节的一个忌讳。可是吟春不在意。吟春的心里正涌流着一股巨大的欢喜,她承受得起任何失礼。

“你看我像是死了的样子么?”吟春说。

吟春说完了,才意识到,她犯了一个比章嫂更大的忌讳。她说出了那个不该说的字。那个字溜出舌尖牙膛的时候,辣了她一下。不要紧,她带来的吉利比天还大,可以化解得了任何纠结疙瘩。

她对章嫂扬了扬手里的那个布包:“我生了,孩子。”

布包里的那张脸,长满了皱褶——却不是刚钻出娘胎时的皱褶了。刚钻出娘胎的时候,那皱褶还是浅显柔软的,用好日子轻轻一抹就能抹平的。可是这一路的风霜已经把那些皱褶吹打得硬实了,硬得像泥塑木雕。仅仅几天的工夫,这孩子已经老了。

孩子看着章嫂,眉眼额头上的皱褶游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固定在一个诧异的表情上。突然,那张脸裂开了一条缝,孩子咯地笑了一声。

章嫂仿佛被那声笑割了一刀,把手从嘴上挪下来,捂在了胸口。

“皇天……”章嫂喃喃地说:“你怎么,才回来?”

章嫂的神情里有一样东西,突然在吟春的欢喜里掏了一个洞,快乐如水一下子漏光了,浮上来的,是斑斑驳驳的惶恐。

“出,出什么事了?”吟春颤颤地问。

“你,你家 ……”章嫂避开了她的目光,欲言又止。“你还是,赶紧回家看看吧。”

吟春撇下章嫂,便朝家里飞奔而去。孩子爬出她身子时撕开来的那个伤口,到现在还没有收拢,依旧淅淅沥沥地流着血水。一路脚上磨出的水泡已经挤破了,血结成了痂,痂黏在袜子上,走一步撕她一块皮。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