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33)

朱三婆出生的时候,光绪爷还是个年轻后生。她活了六十多岁,见过了几个朝代,可她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雪的手掌真是肥大啊,轻轻一抹,就将那长棱长角的东西统统抹圆了,全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圆包。一眼望去,一天一地里,除了白,再也没有第二样颜色。

天还早,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串梅花脚印,从街尾一路通到了山林子里——大概是个什么野物。雪停了,风却没停。风打着旋把地上的雪舀起来再洒下去,漫天便都是迷眼的粉尘。朱三婆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路,便颠着小脚去开柴仓的门。一屋的人都还在睡觉,她得趁他们还没起身就把炉子生上。她知道今天省不得柴火,今天屋里怎么也得有个暖炉。家里有娃娃,大人忍得,娃娃忍不得,这个天不生火怕是要冻出人命。

柴仓的门很沉。她以前开过很多回了,却不记得有这么沉。她死命地推了几下,终于推开了,才发现门后蜷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以为是找窝的野狗,便拿脚去踹。这一脚把那团东西给踹散了,踹出了一声哼哼——原来是个人。

是个女人。

女人抬起头来,朱三婆就看见了女人眼角那一堆结成了痂的眵目糊和嘴唇上几个流着汤的裂口。女人的髻子散了,头发脏成了一条条泥绳。女人身上穿着一件已经说不出颜色了的棉袄,袖子破了,挂着丝丝条条的棉絮。

“你,你是谁?”朱三婆捂着心口,颤颤地问。

女人的嘴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女人的舌头冻僵了。女人的舌头虽然没说出话来,女人的嘴唇却在替她的舌头说着话。女人唇上的裂口又撕开了,污血象黑虫子似的从那口子里钻出来,一路爬到了下颌。

皇,皇天。来人啊!

朱三婆朝着屋里大喊了起来。

屋里头出来了几个人,半搀半抬地把那个女人弄了进去,靠墙放到一叠稻草上——女人身子太虚,自己坐不住。

炉火生起来了,屋里渐渐有了些暖气,女人的眼神活了过来,舌头也松泛了些。女人的嘴唇扯了扯,这一回,总算扯出了声音。“汤,米汤。”女人说。可是女人的身子依旧是僵硬的,女人双手紧紧地掩着怀,仿佛棉袄丢了扣子。

米汤端上来了,朱三婆舀了一勺喂给女人喝。女人只尝了一口试了试凉热,就不喝了,用下颌指了指怀里,说给她吧。女人松开了怀。女人的棉袄果真没扣严,里头藏着一个赤身裸体已经冻得有些青紫了的婴孩。

众人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

朱三婆的儿媳妇脑壳子灵光些,马上去后屋找了件旧衣裳,把孩子裹了,抱到了火炉边上。孩子咧了咧嘴,想哭,却哭不动,已经奄奄一息。朱三婆舀了一勺米汤要喂,孩子的嘴太小,小得像一粒豌豆,勺怎么也伸不进去。朱三婆只好含了一口米汤在嘴里,再往孩子口里送。进的少,出的多,汤汤水水流了一颈脖。如此这般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把半碗米汤喂进去了。孩子有了一丝力气,一扯嗓子哭了起来,声音却细的像蚊蝇。

女人听见了,嘴角一吊,吊出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笑。

“你,又逃了一命。”女人自言自语地说。

孩子把自己哭得精疲力尽,终于哭不动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屋里很快就响起了纺纱线似的细碎鼻息声。

女人一口气喝了两碗米汤,又吃了一大张咸菜麦饼。麦饼是昨天剩下的,硬得像铁。女人等不及热。女人把麦饼撕碎了,扔在米汤里泡着,嚼也不嚼连干带稀呼噜呼噜地吞咽了下去。女人吃得太急了,喉咙口鼓出一个包。

女人终于吃饱了,额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两颊泛起了一丝潮红。

女人缓过来了,眼皮就像抹了蜂蜜似的渐渐沉涩起来。可是女人不能睡——女人知道她还有路要赶。女人和自己的睡意狠命地掐着架,太阳穴上爬出了几根蚯蚓似的青筋。

“这是哪儿?”女人问。

“鱼岭头。”朱三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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