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的肚腹突然抽了一抽,又一股酸水泛了上来,她忍不住趴在地上哇哇地呕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她肚子里的那团肉在拦着她,不叫她去死。其实她也不想死,她还想长长远远地活下去,替大先生生一地的娃娃,再给他养老送终的。她其实只是想叫肚子里的那团肉去死的,可是它不肯。它赖在她身上,就是不肯离开她。唯一让它死的法子就是她也去死。她死了,它就不得不死。
大先生。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她舍不得啊,她真舍不得。她岂止是舍不得,她也是不甘啊。
可是她斗不过命。人斗不过命的时候,就只能认命。
她咬了咬牙,双眼一闭,脚一松,就栽入了一片无边无沿的黑暗之中。
嗡……嗡……嗡……
那是蜜蜂飞过的声响。
哦,不,不会是蜜蜂。这时节田里的油菜花,路边的桃花,坡上的紫云英早都开过了。这时节蜜蜂已经歇下翅翼,预备过冬了。吟春迷迷糊糊地想。
她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像抹了一层蜂蜜,黏厚得紧。
“醒了,总算醒了!”
她听见了一个欣喜的声音。
她的眼角上飘过来一朵灰色的云。她想用眼神抓住它,可是她抓不住 —— 她连动一动眼珠子的力气也没有。
再后来,她看见了一团发糕。发糕好像在水里浸泡过多时,松松脬脬的,上面嵌了两粒走了形的枣子。
过了一会儿,那发糕渐渐地清晰起来,变成了一张脸——是吕氏浮肿的脸。那两粒枣子,原来是吕氏的眼睛。吕氏的眼睛布满了细蚯蚓似的血丝,眼角有一汪亮橙橙的眵目糊。
“你都睡了两天了,是师父把你喊回来的。”吕氏说。
吟春这才明白过来,那朵灰色的云原来是道姑的袍子。那嘤嘤嗡嗡的声响,是道姑在床前替她念经。
大,大先生呢?
吟春想问,可是她的嘴唇像压了两爿大石磨,她挪不动 —— 她的脑子差不动她的嘴。
她的脑子今天一点儿而也派不上用场。平常的时候,她的脑子像一根指头,上头钩着无数根线,有管舌头的,有管眼睛的,有管耳朵身体的…… 那指头如同长在木偶戏师傅手上,灵巧得紧,想提哪根线就提哪根,想叫它向左它决不能往右。可是今天突然就不行了,指头还在,线也在,只是指头支使不了线了。
她知道大先生就在屋里,因为她闻见了大先生的烟斗。大先生是个节俭的人,可是有两样事大先生一点儿也不吝啬花钱:一样是买书,一样是买烟丝。大先生的烟丝,是从上海捎来的甲等特级烟丝。大先生一点起烟斗,便满屋生香。有一回见眼前没人,大先生蹿弄着她也来抽一口。她拗不过,就真的抽了,结果满嘴苦涩辛辣,呛得直流眼泪水。自那日起她才明白,原来烟斗是抽着给别人闻的。
“之性,你再去叫镇里的孙郎中过来,把一把脉。”吕氏冲着屋角说。
吟春的耳朵噌的一声睁开了,睁得比眼睛还大——它在等大先生回话。可是它睁了半天,也没听见任何响动,大先生没动身也没说话。
“胎,郎中来瞧瞧胎儿。”吕氏的声音大了起来。吕氏的嗓门本来就不宽,吕氏一发狠,嗓门就撕裂了,丝丝缕缕的,漏出来的都是惊恐不安。
哧嚓。哧嚓。大先生终于站起来,走出了门。大先生的鞋底擦着青砖路的声响很低很沉——大先生好像乏得很,乏得抬不动腿。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吕氏进了她自己的屋。叮啷。叮啷。吕氏在数铜板。过了一小会儿吕氏走出来,千恩万谢地打发走了那个念经的道姑。屋里突然就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一粒灰尘落地的声响。吕氏殷切的目光在吟春脸上扫过来扫过去,吟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怎么能,这样不当心?”吕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