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4)

那天她本不想跟表嫂走这二十里地的,可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手在推搡着她,叫她转不得身。她现在明白了,这双手就是命运——命里注定她要走这二十里的石子路,贱贱地走到陶家来,给大先生做鸡婆的。

过门那一天,婆婆吕氏亲自端了一碗红枣莲子汤,喂给吟春喝——她知道那是“早生贵子”的意思。她喝完了,吕氏却没有走,依旧站在床前,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在她的脸颊上凿出一个个洞眼。她感到了热,也感到了疼。她躲开她的眼睛,垂下了头。吕氏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嘴唇抖了抖,说你,你多留他,住几天。

那天吕氏的眼神是急切的,像刀也像火;但是吕氏的语气却是懦弱卑微的,像剔去了筋骨的肉。乡里哪家的婆婆在迎娶儿媳妇的时候,都多多少少要摆出一个下马威的架势,然而吕氏没有。吕氏非但没有,吕氏还亲自喂儿媳妇喝了进门汤。不是吕氏不想摆那个架势——陶家原是一乡闻名的人家,只是吕氏摆不起。一个六十岁还没做成娘娘的女人,无论做过了多少个女人的婆婆,也是没有底气的。而且每多做过一回婆婆,底气就更泄了一分。泄到吟春这一回,便到了不绝如缕的地步了。如今吕氏在马下,吟春在马上,吕氏上不了吟春的马,吟春也不会自己下马。吟春的马就是吟春栀子花一样的青春年华,还有她身上那副磨盘般肥硕结实的臀胯。陶家长长远远的后来,还是要牢牢地系在她的臀胯上的。吕氏不糊涂,吕氏知道什么时候摆什么样的谱。倒是吟春不觉地对吕氏起了一丝怜悯之心,她抬起头来,对吕氏微微一笑,说妈你放心。当然,刚刚揭开了新娘盖头的吟春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声放心竟然如此沉重,它不仅要压弯她的腰脊,还会险些压碎她的小性命。

日头在树梢上颤了几颤,终于甩脱了枝叶的缠绕,一跃跃到了半空。四下突然光亮起来,日光把水,树和岸边的芦苇洗成了一片花白。天像是一匹刚从机子上卸下来的新布,瓦蓝瓦蓝的,找不着一丝褶皱和瑕疵。虽是秋了,日头无遮无拦地照下来的时候,天依旧还和暖,安静了好久的知了又扯着嗓子狠命地嘶喊了起来。知了一出声,万样的虫子都壮了胆,也跟着吱吱呀呀地聒噪,水边立时就热闹开了。

真是个好天啊。这是一年里正正中中的那一天。从这天往前数,天还太热;从这天往后数,天就嫌凉了。这样妥妥帖帖的天,一年里遇不上几回,今天叫她撞上了,却偏偏是最后一回了。

水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渐渐地,就变成了一只小舢板。艄公脱在船头的蓑衣上,闪闪烁烁的全是水珠子——前头大概还在落雨。艄公见到吟春,用竹竿乓地敲了一下船帮,远远地吆喝了一声:“吃饱没?”艄公运送的是百家的货,吃的是水上百家的饭,艄公见了水边的人,不管认不认得,都会热情地招呼一声。吟春本想答一声“吃饱了”,可是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句话却生了刺似地哽在了喉咙口,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前喝的那半碗菜泡饭,竟是她的最后一顿饭了。船走出去很远了,她才感到脸颊上隐隐的刺痒。拿手去抹,方知道是眼泪。

她终于把把衣裳都洗完了,一件一件拧干了,放进篮子里。又把用剩的洋皂上的水甩干了,放回到皂盒里去。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把竹篮挂到了高处一条树枝上去。她不用担心丢失——乡间民风淳朴,无论是谁,只要看到那个皂盒子,就会知道那是大先生的物件,自然会送回到陶家来的。

她慢慢地走回到溪边,低头照了照水。夜雨搅起来的泥沙已经沉淀下去了,水面又清明如镜。风静了些,涟漪却不肯静,将她的脸一会儿扯成长的,一会儿扯成圆的。她咧了咧嘴,想咧出一个笑,可是看来看去,竟都不像是笑,便一蹬脚把水踢乱了。她的脸立时化成了无数个小碎片,被水一块一块地吞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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