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大先生给她们开的门。大先生一见吟春,便怔了一怔。后来吟春才听说,大先生第一眼瞧见的,恍然间竟是省城里那位他恋了多年却不得娶回家来,后来终嫁为人妻的女同学——两人眉眼之间的神情,却怎是一个像字了得。这第一眼就像是一只尖尖的竹签子,在大先生的心头轻轻捅了一捅。大先生的心这些年里已经长了茧子生了痂,皮糙肉实,这一捅,自然是捅不出血来的,但却也刮了道痕,渗出一丝细细的怜惜来。大先生便随意问了声你叫什么名字?吟春说了,大先生又问是哪个字?吟春说是吟诗作对的那个吟。大先生哦了一声,说乡间难得有这样的名字。表嫂就笑,说她家幸亏只有四个女儿,她爸把春夏秋冬的名字全用完了,再多一个就麻烦大了。大先生又问吟春你识不识字?吟春低头不语,还是表嫂替她答的话。表嫂说这个丫头跟她爸上过四年学,是个小秀才。乡里人写信写春联什么的,她爸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喊她帮忙。大先生这才知道,吟春的爸是个教书先生,在乡里的公学教国文。
吕氏的眼睛像刚揩拭过的镜子,儿子的心思哪怕轻得像一粒灰尘,落在镜面上也是一清二楚。吕氏找了个机会悄悄问表嫂要了吟春的生辰八字,送到算命先生那里一合,竟是绝配。当下大喜,就遣了媒婆去吟春家里提亲。吟春的父亲早就听说过大先生的名声,虽比自家女儿年长了许多,却是明媒正娶的妻室,便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从吟春见大先生第一面,到她正式被迎娶进陶家的门,前后统共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吕氏的寿酒和大先生的喜酒,几乎是背贴背地操办的。
乡间女子婚嫁前的感情经历,简单得就像是一尺白布,即使上面有一两个斑纹,也只能是媒婆留下的。媒婆的嘴,逗引得少女的心如春天的柳絮,明知靠不住,也忍不住要漫天飞一飞,直到落下地来,才知道原是一潭泥。而吟春不一样。吟春的感情经历虽然也是一尺白布,可上面最早的一块斑纹却不是媒婆的嘴唇沾染的——那是大先生亲自画上去的。吟春在陶家住了三天,吟春用软尺给大先生丈量过身材,吟春也用眼睛丈量过大先生的性情。吟春的指尖记的是大先生的肩宽腰围,而吟春的眼睛,记的却是大先生的仁厚宅心。三天里大先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她更不敢主动挑大先生的话头。可是她用不着开口,她早就把话藏在眸子里,一把一把地甩给大先生了。她知道大先生接住她的话了—— 也是用他的眼睛。后来当她看见媒婆颠着小脚在藻溪灵溪两头煞有介事地奔跑时,就忍不住暗暗地笑:这一切原来都是做给人看的,其实在她心里,她早就跟她的大先生自由恋爱过了。她虽然生在乡下,却和城里的女学生一样,在婚嫁的事情上时髦过一回了。
在陶家缝衣的日子里,吟春脑袋瓜子上生出了两副眼睛来:一副安在明里,一副藏在暗处;一副站在前头,一副躲在后边。走在前头的那一副,始终老老实实地落在衣料上,而藏在后边的那一副,就没那么老实了。它一直如向日葵似地转,只不过它的日头是大先生。它跟着大先生进进出出,它发现大先生的肩背有些佝偻了。大先生吃过午饭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时候,颧骨之下的脸颊塌陷进去,像挨了人一拳头。大先生的鬓发有些灰白了,但梳得丝丝缕缕地齐整。大先生虽然有些老,却老得干干净净,有模有型。大先生这个年纪,早该做阿爷了,可是大先生连阿爹也没做上。
吟春看大先生的时候,大先生也在看吟春。当然,盯着吟春看的不只是大先生一个人,还有吕氏。吟春伏在案子上,把脸近近地贴在衣裳面上锁着扣眼,只觉得吕氏的目光像狗尾巴草上的毛须,一下一下地扫过她的腰臀,扫得她浑身酥痒。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阿妈笑过她,说这么宽的腰胯,将来一定是个肥鸡婆,能生一窝的小鸡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