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尴尬,这样当面数我的优点,我真担当不起,只得不出声。
后母立刻站起来,“我去弄面。”
我过去按住父亲。
他同我诉苦:“就会要钱,回来就是问我要钱。”
我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
“她也是呀,怕我还捏着什么不拿出来共产,死了叫她吃亏,日日旁敲侧击,好像我明日就要翘辫子似的,其实我也真活得不耐烦了。”
我心想:外表年轻有什么用?父亲的心思足有七十岁,头发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赔着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着眼抿着嘴一本正经在等她外公继续诉苦,一派伺候好戏上场的样子,幸灾乐祸得很,我朝她咳嗽一声,她见我竖起一条眉毛,吐吐舌头。
父亲说下去:“你母亲还好吧?”
“好”
“自然好,”父亲酸溜溜地说,“她有老打令照顾,几时不好?”
越说越不像话了,父亲就是这点叫人难堪。
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凭叶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么有什么,有财有势好讲话啊,不然她当年那么容易离开我?不过叶成秋这个人呢,走运走到足趾头,做塑胶发财,做假发又赚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脚,电子业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携他,哼!什么叫鸿运当头?”
“爹,来,吃寿面。”我拉他起来。
陶陶调皮地笑。
他是这样的不快乐,连带影响到他的家人。
我记得母亲说当年他是个很活泼倜傥的年轻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纱厂,很有一点钱,他一帆风顺进了大学,天天看电影吃咖啡结交女朋友,早已拥有一架小轿车,活跃在球场校园。
一到香港便变了,母亲说他像换了个人。
他一边把面拨来拨去净挑虾仁来吃,一边还在咕哝,“……投机!叶成秋做的不过是投机生意,香港这块地方偏偏就是适合他,在上海他有什么办法?这种人不过是会得投机。”
我与陶陶坐到九点半才离开,仁至义尽。
“可怜的外公。”她说。
我完全赞同。
陶陶说下去:“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地冲突,不停地埋怨。”
我说:“他忘不了当年在上海的余辉。”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钱?”
“当然。连杨家养着的金鱼都是全市闻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后园中取其凉意,冬天的时候,缸口用蔑竹遮着,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鱼身上,金鱼会生皮肤病……不知多少人来参观,你外公所会的,不外是这些。”
陶陶问:“转了一个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奋门,他哪儿行?
但叶成秋是个战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亲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陶陶说:“我喜欢叶公公多过外公。”
你也不能说陶陶是个势利小人,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远他,弄得亲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手上据说还有股票。”
连陶陶都说:“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
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
陶陶说:“我约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最时兴的T恤,上面有涂鸦式图案,配大圆裙子,这种裙子,我见母亲穿过,又回来了。
我心微微牵动,穿这种裙子,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单搽嘴唇膏,不要画眼睛……
我温和地说:“你去吧,早些回来。”
她说:“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